第十三章 繼晷
這個夜晚有些格外的長了。
燕子九抱著胳膊靠在墻上,心里這樣想著。
他已經(jīng)站在這里整整一刻鐘了,此刻的他,很是不安分,甚至連呼吸都嫌慢。
一刻鐘的時間其實很短暫,不夠一家奢華的大酒樓上三樣菜,不夠山野樵夫劈好半擔(dān)子柴。
而對于習(xí)武之人來說,一刻鐘不過是入定修煉前的一點準(zhǔn)備。
江湖的功夫千千萬萬,但內(nèi)功修煉無不需要靜氣凝神。畢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體內(nèi)存儲,當(dāng)然要慎之又慎。
誰也不愿意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燕子九練的《森羅萬象功》更是非同尋常的浩瀚復(fù)雜,所需要靜氣凝神的本事還要再深一層。
森,是森林,是成千上萬的草木生靈。
羅,是羅網(wǎng),是縱橫交錯的人世洞察。
森羅,自有萬象。
天知道為什么,這樣一門有著宏大氣魄的內(nèi)功,會被燕子九練成這副陰森的模樣,好像森林變成了荒野迷林,羅網(wǎng)則變成洞穴深淵。
但無論如何,燕子九也算是“名捕”,是江湖上送了外號的人物,自然內(nèi)功造詣不淺,絕不會連這點靜氣的功夫都沒有。
他只是不想。
而且,眼下的情形也確實怪異了些。
一個雖然已經(jīng)被你掌握了各種資料,但還是總出意外的年輕男子,和一個你……說不清楚是喜歡還是憐惜的女子共處一室。
而你,要在房門外等著。
換了是你,你也靜不下心來。
所以燕子九現(xiàn)在很浮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氣息的感知和耳朵的聽力上,生怕房間里有什么細(xì)小的變動沒有捕捉到。
當(dāng)然,他更怕有大的變動。
在這種情況下,一刻鐘確實也不算短。
但所幸也不算特別長。
門吱呀一聲開了。
金刀鏢局的房屋雖然算不上奢靡,但也從建材到修筑無不是上品。按理來說,門軸絕對不會有年久失修一般的吱呀聲,更何況這是金星河住的房間。
門軸實際發(fā)出的聲響微不可聞,但在燕子九耳朵里卻異常清晰。
陳越出來了。
金星河卻沒有,顯然是還在房間里。
“燕捕頭很急?”陳越笑笑道。
燕子九盯著陳越,又上下打量了兩遍,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星河的毒?”
“自然是解了?!标愒揭哺鸶觳玻爸皇切呛庸媚锵胍獜氐谆謴?fù)功夫,還要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幾天。燕捕頭的藥,還得繼續(xù)送?!?p> 這話說的時候,陳越咧開了嘴,沖著燕子九擠眉弄眼,像是尋常男人之間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照不宣。
“睡下了?”燕子九揚了揚下巴。
“她要收拾一下?!标愒降溃f完,又連忙補充了幾句,“我把燕捕頭的藥放在幾個香爐里點燃,借了一點香薰的藥力。皮膚的呼吸要比內(nèi)服來的微弱,但也勝在微弱,不會激起噬靈的兇性。她說這些她來收拾,讓我先出來了?!?p> 燕子九點了點頭,雖然聲音還是那般低沉,但已經(jīng)沒了額外的焦慮和急躁。
“燕捕頭信得過我?”陳越語氣古怪。
燕子九扭頭看了看陳越,有些疑惑。
“燕捕頭覺得我為什么讓你暫時出來?”
燕子九語氣平和:“無非是江湖的規(guī)矩,《枯榮訣》的玄妙之處不能輕易示人。看別人功夫,是忌諱。”
“可畢竟孤男寡女,萬一,我還做了別的事呢?”
“我聽得見?!?p> “我知道燕捕頭聽得見?!标愒揭桓苯器锏哪樱谠鹿夂蜔艋\的兩重映照下,反而顯得有些滲人。
燕子九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瞇,看到陳越的這副表情,則是輕輕哼了一聲。
“你不必試探我?!毖嘧泳诺溃霸谖业娜Ω兄?,你想動些手腳沒那么容易。更何況我看過你的資料,定居陵城之前,你在天青城做工匠雜役。我信得過天青城管教弟子的規(guī)矩,你不會撒謊?!?p> 全力感知?看不出來你有這么關(guān)心她?。‰y怪我剛才提你的時候,人家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問案子。
陳越心里編排著燕子九,臉上卻笑著問道:“沒想到燕捕頭對我了解得這么清楚?”
燕子九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起一絲驕傲的神色。
“陵城人口眾多,不算外城和周邊村鎮(zhèn),也有幾十萬人??墒钦嬲氝^武的,就那么一柜子卷宗,里面每一個人的資料我都看過。六扇門知道的,我就知道,我知道的,六扇門才會知道。所以你什么出身、練什么功夫、跟什么人打過架,我都清楚得很?!?p> 陳越點了點頭,也不得不雙手抱拳表示敬佩:“燕捕頭盡職盡責(zé),在下佩服不已。陵城得燕捕頭鎮(zhèn)守一方,實乃我等之福?。 ?p> 燕子九則擺了擺手道:“沒那么夸張,自我上任以來,陵城生活平靜祥和,一直沒什么大事發(fā)生。我除了練武、讀卷宗,也沒有別的事情做。只是現(xiàn)在的事情,讓我覺得有些棘手?!?p> 你這是在立flag啊大哥!陳越內(nèi)心瘋狂吐槽。
想到這里,燕子九把靠在墻上的身體站直,活動了一下手指,說道:“白天你那個朋友,有點本事?!?p> 陳越應(yīng)和著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話。
“他要是參加評劍,名次不會太差。”燕子九說道,“但你就不好說了?!?p> 陳越聽了當(dāng)然不服氣,一句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那咱們倆打一架?。?p> 這句話當(dāng)然沒說出口,所以陳越只是甩了句話:“燕捕頭不必?fù)?dān)心我了,今后,還是管好屋里那位吧。”
話音一落,陳越就運起功法,身體又像是一片葉子一樣輕飄飄的,人也輕飄飄地離去了,留下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生氣的燕子九。
“金陵鬼虎”害羞,嘖嘖,想想都覺得畫面神奇。
陳越戲耍了燕子九一下,心情大好,便乘著夜色偷偷溜回了張村。
習(xí)武之人也會騎馬,也會坐馬車,不一定是因為這樣更快,而是這樣更省力氣。
輕功夠好的,腳力自然不差,但輕功不好的,也可以靠內(nèi)功的推持來提升奔跑的速度,只是會特別累。
陳越現(xiàn)在就累個半死。
哪怕他自認(rèn)為內(nèi)力算是充足,但跑到張村客店的時候,喘得像頭牛。
蕭默就在房內(nèi)打坐。
“發(fā)現(xiàn)了些什么?”蕭默淡淡地問。
“明天再說,先讓小爺睡覺,累死小爺了。”陳越喘著氣,哼哧著爬上床,一個翻身,隨后便鼾聲如雷。
蕭默坐在房間的另一頭,摩挲著手上的一根鐵筆,也緩緩閉上了雙眼。
……
天色亮得很早。
夏天的白晝總是這樣,向前和向后各延伸半個時辰,平白無故讓清醒的時間再多一些。
所以蕭默醒得很早。盡管他昨天晚上跑了一趟南陵畫苑,說了很多有用沒用的話,還打了一架,但他還是精神飽滿地起床了。
但陳越睡得還是很死。
蕭默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試圖進(jìn)入打坐的空靈狀態(tài),鞏固自己《逍遙游》的內(nèi)功修為??墒撬麆傄婚]眼,腦中就接連蹦出來一系列的困惑和難題:鑄劍、金刀鏢局的鏢物丟失、慕容言遇刺受傷。三件事情的發(fā)生其實有先有后,但卻同時擺在了蕭默的面前。
蕭默突然有些煩悶。
他睜眼,看到陳越還在熟睡,于是便上一旁打開陳越的包袱,打算借劍練上一會。
陳越卻在此時突然睜眼。
“偷盜?”陳越剛剛驚醒,腦子還有點遲鈍。
“借用?!笔捘裆?,并不慌張。
“干什么?”
“按時辰算,該練功了?!?p> 很難反駁的理由,但陳越還是有些不放心。
“那就拿我的東西?咱們沒熟悉到這個份兒上吧?”
蕭默則愣了一下,反問道:“那還住一間房?”
“小爺那是為了省錢!”
陳越坐起身來。看他的表情,能看出他是真的缺錢。
蕭默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表示認(rèn)可還是該笑。在他眼里,錢不是問題。
至少住客店不需要考慮那么多。
“那你不怕我對你下手?”蕭默問道。
陳越反問:“你不是也不怕?”
蕭默則一臉認(rèn)真地?fù)u了搖頭道:“你打不過我?!?p> 這話直接把陳越激得差點蹦了起來。
“嘿!燕子九那個不人不鬼的這么說就算了,你憑什么呀?”
蕭默則表情樸實地繼續(xù)道:“你的氣息綿長,內(nèi)功不錯,但是身手確實不夠好,至少還沒有比我更強?!?p> 蕭默的話說得頗為誠懇,像是在傳教一個特別顛撲不破的道理。只是搭配上這樣的內(nèi)容,反而讓陳越更惱火了。
“打一架!”陳越此時也徹底清醒過來,故而這一句叫得特別大聲。
蕭默又在搖頭。
“打就算了。從你的肩膀和手就看得出來,你雖然用劍,但招式練得不夠,沒必要自取其辱。”
“我辱你大爺!”陳越終于被三言兩語挑撥得不能忍受,伸手便是一掌拍出。
這一掌帶著碧綠的真氣,拍出一股剛猛的力道,直沖蕭默面門。
這是天青城入門的基礎(chǔ)拳腳功夫——《碎玉掌》。
任何門派,教授任何武功,往往都是從拳腳開始練起的。只有拳腳功夫有了基礎(chǔ),才能用好兵器。
陳越當(dāng)然不例外。
但蕭默其實算是一個例外。
他的拳腳功夫反而很差,只是在劍法上天賦異稟。
所以這一掌,他還是用劍來應(yīng)對。
蕭默右手探出,雙指并攏,指尖一點,直接刺中陳越的掌心。
《神劍指》。
一門清玄道人閑著無聊研究出來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