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沿涇河北上,跨雄偉的賀蘭山而過,迎面便是一大片荒蕪的沙丘。
那是“漠”,也可以叫做“幕”。
在這片荒蕪的沙漠上前行,只有駱駝和沙漠人能忍耐長時間的奔波。他們是這片大地的原住民。
這些沙漠人每隔一段時間會從石頭堆成的家里出發(fā),帶著荒蕪沙漠的奇行種——駱駝和他們在西邊收的貨物去南邊貿(mào)易。
交換而來的一匹匹華美的綢緞將盡數(shù)攜著北上,這意味著再次穿越茫茫的沙漠,面對呼嘯的沙塵。所幸上天賜給了他們堅忍不拔的精神以及濃密的體毛。
北邊依稀可見一抹輕盈的反光,走近些,便可以看見一灣明鏡似的湖泊,和湖泊周圍生機(jī)勃勃的草場。草場上牛羊成群,馬兒繞著帳篷嘶鳴。這是荒漠里的綠洲,是匈奴人的草場,是牧羊跑馬的好地方。
是“幕南”。
沙漠來的人穿過綠洲,換些淡水,再次北上,沿著綠悠悠的原野一直走,并且舍了他們不吃這青草的駱駝,換成一匹匹矯健雄壯的馬兒。
他們很少喝這些人的酒,他們總覺得這種泛著奶香氣兒的酒有股膻味,就像那些羊身上的腥氣。他們也不喜歡喝南邊那些人的酒,他們總覺得燒谷子釀出來的酒不符合沙漠勇士的氣概。
絕對不是因?yàn)樘菀缀茸怼?p> 這些沙漠人將懷里的牛皮袋搖一搖,里面唯一的一點(diǎn)水發(fā)出咕嚕的響聲,該補(bǔ)給了。
一旦水快喝完了,就該到了。他抬起頭,用微瞇的眼睛瞥向地平線的那一邊。
那里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個小黑點(diǎn)。
伴隨腳下馬兒興奮的奔跑,這個小黑點(diǎn)越來越大,直到變作一座綿延十里的城市,城市人聲鼎沸,還間雜著其他馬兒并不怎么好聽的鳴叫,起碼沒有駱駝叫的好聽。
“鄉(xiāng)下人。”來迎接他的漢子都笑起來,“來了幾十次還是鄉(xiāng)下人?!?p> 一聽見漢子們爽朗的笑聲,他這才確定下來,自己終于到了。
到哪呢?幕北王庭。
幕北王庭是一座移動的城市。它居無定所,哪里水草肥美它就在哪里安身,它是馬背上的居民們的家,是這許許多多帳篷的集合體,更是這些單純無間笑臉們的家園。
“單于等你很久了?!?p> 為首一個漢子拍拍他肩膀,將他迎進(jìn)了最大的一個帳篷中,這種圓柱型的帳篷既美觀又漂亮,是草原人的拿手好戲。
他在侍衛(wèi)的指引下進(jìn)了帳篷,里面最魁梧的人坐在最高的地方,身側(cè)坐案的高度依次下降,表示地位尊卑。在左端依次坐著一年輕小子,一群長者,右邊坐著同他一般大的漢子。
那小子他認(rèn)得,是左賢王,未來的單于,草原的主人。旁的是他爺爺輩,而右邊的是右賢王和諸位大將,他叔叔輩。
他抱手一躬,開始念起這次帶來的貨物名單。
報價、砍價、還價、動刀、動嘴、笑了笑,這次的貨物交易圓滿成功。他擦擦額頭上的漢,單于便遣散了所有的臣子,獨(dú)立在他跟前:“中行說還要多久?”
“大人沒有明說,不過已從大宛回來,忙的往東去,給您留了口信?!?p> “他說什么?”
“大漢使者被殺,請您在中途阻攔前往大宛的漢軍。”
“我還輪不到他來命令!”
“豈敢!”
他撿起單于扔掉的酒杯,恭敬奉還回去,“漢軍一旦遠(yuǎn)征大宛失敗,在西域諸國眼里這代表什么呢?”
不過紙老虎而已!
......
“大宛距離長安幾千里,路途艱險困難,更何況后勤補(bǔ)給難以跟上,此行定當(dāng)是兇多吉少?!?p> 面前的白胡子小老頭邊扔骰子邊說,“況且大宛就占了巴掌大個地,我當(dāng)年去的時候,牽著馬走了不到三日便過境?!?p> “如此一小國都不懼我漢朝,更何況西域三十六國?”
這小老頭再嘬上一口茶,“想陛下在上,定不會想我大漢朝名聲一落千丈!”
“匈奴呢?”
對座的衛(wèi)青步步為營,堪堪擋下小老頭凌厲的攻勢。小老頭眼睛雖小,精神氣很足,他咧開嘴,只管塞進(jìn)些干杏子:“管這兒事干嘛,他們胳膊可夠不著我那新路?!?p> 這小老頭便是張騫,自出使西域開新路以來,匈奴人就將他視作心腹大患,早些年抓了去,又給他逃了回來,還拐著一個年輕夫人,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當(dāng)然,韓邪沒想到他這么老,按書中記載不過四十歲上下年紀(jì),想是常年在外漂泊,這才長得老成了些。
嗯,古人都比較老成。
衛(wèi)青繼續(xù)落子,見招拆招,而張騫成竹在胸,亦是一招扣著一招,不見頹勢。
韓邪迷糊:“這二人勢均力敵,短時間怕是難以分出勝負(fù)?!?p> 王鶯卻喜:“雖是均勢,但衛(wèi)青大哥防的滴水不漏,且太中大夫有一子誘敵過深,即刻就要大敗?!?p> “借王鶯妹妹吉言了?!?p> 衛(wèi)青一笑,細(xì)君卻道:“太中大夫勝了?!?p> 張騫對她刮目相看:“衛(wèi)青賢弟,你夫人?”
“我哪敢?”
衛(wèi)青移開目光,略有心慌,細(xì)君停頓片刻,則繼續(xù)分析下去:“這子雖誘敵過深,但與另外一子遙相呼應(yīng),二者看似隔山相望,無法相助,卻不知有奇招暗藏其中,只要——”
她一指正中的大將:“大將從東一出,睥睨天下矣!”
張騫摸胡大笑:“衛(wèi)青老弟,有福了?!?p> 外面夜早黑,室內(nèi)燈火通明,細(xì)君新挽的發(fā)型如一大朵盛開的茉莉花。衛(wèi)青掃一眼便移開,沉沉說:“你的意思是——為了敗壞我漢朝的名聲,匈奴一定會出兵?”
“正是?!?p> 張騫叩桌道來,“你沒有去過匈奴,你不知道那是一群怎樣的人?!?p> “那是一群可怕的人?!?p> 白胡子老頭眼底閃出一絲心悸,“他們生在草原,死在草原,馬兒又壯又快,拉著人能一日急行八百里,比我們不知快到哪里去。只要他們高興,向南越過草原、翻過山川,打玉門關(guān)門前跑過,便能長驅(qū)直入西域三十六國,我們的箭弩只會被甩在后面?!?p> “那東邊就沒人了?!?p> 衛(wèi)青眼底綻放出黑夜中最耀眼、最無情的一點(diǎn)寒芒,“從陰山以東向北急行,分兵三路,縱深進(jìn)入幕北王庭后方,然后......”
張騫知道他的意思,今晚他就是為此而來。二人四目相對,豪情壯志油然而生:“收網(wǎng)!”
旋即細(xì)君拿著那枚大將起身了:“你們需要一個大將?!?p> 張騫一指衛(wèi)青,衛(wèi)青也笑道:“我便是了。”
衛(wèi)青看她不對,她從身后又拖出一子來。眾人只道不好,細(xì)君凄笑如螢火:“這誘子、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