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對座的細君語氣極為壓抑,卻壓不住眉目間一點痛苦的神色,“叔父,阿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她還小,不需要知道這些?!?p> 大夫一臉嚴肅地抓起一把竹節(jié),不多不少,正是十八根,“這長安城里的人,總是要自私些?!?p> “明白?!?p> 話已至此,唯有全心全意投入到棋盤中來。
細君起手大開大合,調遣六子將王大夫四子圍困在隘口,王大夫另二子千里奔襲,意圖切斷細君大軍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構筑反包圍。
韓邪瞇眼:“是為縱橫之勢。”
太子不解:“如何縱橫?”
“細君姑娘六子連成鐵板一塊,是為橫,大夫兩子輕騎妄圖破開鐵板,是為縱?!?p> 韓邪面前季常早已將吃食全數撤去,換為同場上一模一樣的六博棋盤,他捻起王大夫二子,“這兩棋子,一為誘,一為棄!乃是不成功、便成仁?!?p> 季長不信:“王大夫在民間素有謀定天下之名,他師從縱橫派蕪湖子,怎會用兵如此兇險?”
太子:“定是韓邪兄不了解王大夫此人,方才草草定論?!?p> 韓邪:“大夫他、是我?guī)熜?。?p> ......
此時韓邪左手執(zhí)細君棋,右手演大夫棋,一個人開始博弈起來,這六博果然比象棋有意思多了。只是演化演化著,就把追責師傅那糟老頭子為什么不教自己的事給忘了......
太子與季長面面相覷,果然沒找錯人。
這事還得從那一晚說起。
大約是兩周前,一匹快馬出現(xiàn)在長安城外,將將到了長安城下,竟是連人帶馬一齊摔死在了城門前。
幸虧是后半夜,諸位將士及時清洗了痕跡,這才沒有引起騷亂。這樣的情形在以前有好幾次,每一次都代表著一件事——高闕破了。
高闕一破,陰山便暢通無阻,胡人快馬奔襲,千里平原無法阻擋,即使如今城墻三丈有余,亦護不住周遭良田萬頃!
事態(tài)緊急,整座未央宮提前蘇醒了。
“殿下,你怎么看?”
長樂宮某處偏殿內,季長拿著心腹刻印過來的信件小跑來,靜靜立在床榻邊,“高闕背后突降神兵二千多余騎,竟是三天內就攻克了高闕天險,要知道我大漢當初攻克高闕,可是整整花了三年?!?p> “想要繞過陰山,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p> 太子任由侍女按摩太陽穴,他大“病”初愈,經常睡不好,每逢響動都會將他吵醒,少不得侍女按摩,
“我大漢少良馬,且馬兒多用作牲畜,負責耕種運輸等活計;而胡人使馬,向來在草原馳騁,日行千里,卻難在山中奔跑;我聽太中大夫說,西域以西有群山,喚為蔥嶺,嶺中有馬,可踏山而行。想必這批馬就來自蔥嶺。”
“您的意思是——”
季長目露兇光,太子招手讓侍女下去,自己則端坐起來:“是大宛的手段,他想借匈奴而延緩我們的進攻?!?p> “那豈不是?”
“不必,明日父皇定會召太中大夫等熟知西域的人來議事,他寧肯我大漢受劫掠也絕不會咽下大宛這口氣。”
“要不要通知王大夫?蕪湖子前輩和破風將軍怕是兇多吉少了?!?p> “大夫此人極易受鉗制,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豈能被家眷左右?如此瞻前顧后,難成大器。對了,昨日你說他府上來了一年輕人?”
“據說是破風將軍養(yǎng)子,蕪湖子最后一個弟子,也就是大夫師弟?!?p> 太子險些從床上滾落,他拖著疲弱的身軀,緊握住季長衣袖:“無牽無掛,正是我等期盼已久之人!”
“殿下莫急,據那位所說,這小子既沒破風將軍武藝,又沒蕪湖子心智,怕不是個聰明人?!?p>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待我試上一試便知。”
很好。
太子用袖子遮蓋住自己喜形于色的面龐,飄飄然喝了一口紅梅酒。這韓邪不愧是蕪湖子弟子,識人善棋,心智果決,聽聞跟隨衛(wèi)青習武,想必功夫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正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季長悠悠一嘆,自己以后怕是要失寵了。只是獨行的猛虎能否安居一隅,還看這肉能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殿下從裝病以來就愈發(fā)喜歡許以重諾,這可不是好事,一旦諾言沒辦法兌現(xiàn),勢必會遭到反噬!
韓邪只是一個意外之喜,太子對他本沒有抱什么期望,今日之事,最重要的還是誰能夠得到自己許下的那個彩頭。
然后替自己辦好那件事。
棋盤周圍的吶喊聲漸漸平息下去,不是因為下棋的人出招越來越平淡,而是局勢實在太過兇險!以致于二人常常要猶豫半天。
小廝悄然點起一根香燭。這是常用的計時手段,香可以寧神,也可以催促下棋的人,一旦香燃盡了,這局棋便不得不分勝負。
伴隨王大夫深吸一口氣,終是落下棋子,小廝便掐熄了這根,點上細君的那根。香再次悠悠飄起來,細君好看的遠山眉也再次擰成一團。
這一局實在是超出了她的計算,自應了舅舅之命,蒙面去龍河棋館練棋以來,她從未感覺到這樣無力。平日在王鶯家中同王大夫對弈,自己藏私輸多贏少也就罷了,誰知道王大夫居然也藏了后手!
真是個可怕的人。
伴隨著十八根竹節(jié)叮叮咚咚落下,滾出那個數字,她的心再一次飄搖起來。她討厭這樣未知的感覺,一如既往的,同那一日一封黃亮亮的紙筒被捧進府中,然后一夜之間就不見了許多人。
為了忘記那些人,她們搬了家,搬到一個很遠很遠,也很陌生的地方,那便是如今的陵城。
城外五十里,便是埋葬高祖的陵墓。她娘親說,她們能活下來是沾了高祖的光。她不以為然,指尖下的骰子隨心意變換,主宰命運的,只能是她自己。
哪怕死,也要做不肯過烏江的項羽。
噔。
一顆棋子被狠狠按在棋盤之上。宛如樹枝和藤蔓緊緊纏繞在一起的敵我雙方,在這一刻明朗了起來,細君大將率領連成一塊鐵板的諸君南下,其勢震天!
而王大夫六子散落開來,零零星星,一如螳臂當車。大軍南下,大夫一子被瞬間湮沒,細君再次調轉大軍向西,西邊一顆孤零零的棋子再次為國捐軀。
好在它的犧牲并沒有白費。
細君大軍調轉費了太多步數,正是首尾難顧,輜重累人之時!王大夫怎會錯失此等良機!
四子分為兩隊,三子之間互相掩護,步步緊逼,剩下大將一騎絕塵,連斬細君三員猛將!
好一棄、一誘之!
細君大??!
王大夫起身,環(huán)拜四周:“和侄女爭棋,在下勝之不武,讓大伙見笑了?!?p> 細君赤足玲瓏,頹然淌過泉水,沾濕了裙裾也不在意,她任由王鶯替自己擦干雙足,又攏上天青雙虎小花靴:“姐姐是不是很可憐?練了十幾年,依然勝不了男子。”
王鶯沒好氣:“爹爹使詐,他當初投箸投了十八年,根根竹節(jié)都聽他使喚!”
細君知道這不過是王鶯氣話。點數再好,心思不靈巧,詭計不多端,照樣是徒勞無功的。且今日之事,誰敢在這方面使詐呢?
席間諸位都不是傻子。
細君撩起王鶯秀發(fā):“你可知——最后一個人是你?!?p> 王鶯嘆息:“我下不過爹爹?!?p> 一道黑影從門口閃過,季長接住暗衛(wèi)手中物件,掏出一顆葡萄給太子,剩下的都放在了韓邪面前。
太子哧溜將葡萄肉吸進嘴里:“韓邪兄,待會你贏了,彩頭就是你的?!?p> 韓邪難得地推開了一大串葡萄:“師兄對我有恩。”
“你要知道,這京城里可有你得罪不起的人?!?p> 太子吐出一口果核,眼神灼灼看向韓邪,不知何時已經越過桌子,湊到他耳邊來,“王大夫今天站的可是衛(wèi)青對面——你是一個聰明人,咱們聚在這清石樓可就是為了站邊的?!?p> 韓邪面露難色:“如果我不站呢?”
太子微微失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高闕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