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石樓以東,來到陵城東郊外一處小山,郁郁蔥蔥的山林里掩映著一座竹居小院,傍著一叮咚清泉,自成世外桃源。可惜沒有一樹繁盛的桃花,只有低低矮矮的小榕,興許再過百十余年就可以與龍河棋館那株百年合歡樹比肩。
這都是后話了。
今日韓邪依舊與王鶯無言,二人各自沉默,王大夫微嘆,裹挾女兒、行裝向城內(nèi)而行,他們準備去迎接這個家庭新的一份子。
早上下著昨夜沒停的雨,只是沒那么大,淅瀝了很多,有嬤嬤冒雨來報:是男孩。這天大的好消息只讓眾人愁容更勝,嬤嬤忙不得開罵:“夫人千辛萬苦生了個寶貝,你們昨日不去守著就算了,聽見咋的還不高興!”
于是大夫苦笑著掏出一錠銀子,眾人便哄笑起來,又發(fā)覺不好分發(fā)下去,便換了千文銅錢,漫天星似地拋灑出去,又一、一拾掇起來。
韓邪待他們走后掃了一遍小院,再練劍到季長來,乘上馬車往東郊去了。
這個大黑個子窩在車內(nèi),氣氛顯得十分壓抑。韓邪渾身難受,不由得開口:“季長兄,今日我們?nèi)|郊見何人?”
“見一些死人?!?p> 看著韓邪惶恐的模樣,季長覺得有趣極了,別看他這五大三粗的天生侍衛(wèi)模樣,一旦離了太子拘束,便分外活潑,鬼主意也多。比如當下,季長認為他們應該先進城吃個早飯。
作為宮廷侍衛(wèi),季長理所當然地認為一日三餐再正常不過,韓邪點頭,一日兩餐實在是不合他的就餐習慣,還好晚上常常在廚房遇見王鶯……
“醒醒?!?p> 季長打醒了眼神迷離的韓邪,“下車、吃飯?!?p> 從馬車跳下,已然是陵城,韓邪望著自己碗里軟軟糯糯的塊狀物:“我韓某人,絕對絕對不吃糍粑!”
“來,紅糖水?!?p> 熱心攤主澆上了一勺紅亮亮的紅糖水,使得糍粑更加明艷誘人,韓邪鼓起勇氣嘗試了一小塊,古代的糍粑,或許不會像現(xiàn)在的糍粑那樣黏牙。
——真香。
就這樣,在眾人的注目禮下,韓邪吃了三份還意猶未盡,然后被季長拖著來到了這所小院前。
叩門,一垂髫女童開門作揖:“可是來找董先生的?”
季長回禮:“正是?!?p> 董先生,全名董仲舒,韓邪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長眉道骨,正氣卓然的老大叔形象,好像古人都長一個樣。只是此人乃漢朝最有名望的大臣,乃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發(fā)起人,也是昨日法家覆滅的背后黑手。
為什么太子殿下要派自己來見這個人?韓邪不解。季長也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聽主子的話,把韓邪帶到董先生面前來。
這是昨日的彩頭之一。
這個彩頭是由士子一方提供的,作為儒家的新生代人物,他們請出了老師作為依仗;而官宦六家與太子殿下領(lǐng)軍破胡的彩頭稍稍不同,其中最令韓邪看重的是宰相、御史大夫、太尉關(guān)于北征匈奴的一次物資、人力的無條件配合,也就是充足的后勤補給。
當然,最令韓邪意外的還是三殿下的彩頭,他隱約猜到這里面有三殿下的勢力,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上天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意外之喜。
那便是......暫時還不能說。
“董先生在書房,公子跟我來吧。”
女童聲音嬌嫩翠軟而靈秀,發(fā)絲齊肩可人而溫婉,手抱一捆濕漉漉的柴火,就著屋檐落下的雨滴引導韓邪前行。這美好讓韓邪內(nèi)心微動,昨日那場洗去一切的大雨,實在是該下的。
前面那嬌小的人突然不見,韓邪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走入一靜室。安靜的室內(nèi)擠滿木架和木架上一捆捆的木簡,西漢的書就是這么樸實無華,且枯燥。
董先生就在排排書架后的軟榻靜坐,他眉眼敦厚,看起來非常老實,可又有些形容枯槁,整個人并不是很有生氣,倒真如季常所說,有死氣。室內(nèi)并不只有董先生,還有一個乖巧蹲著的年輕人,年輕人手捧木簡,嘴唇開合,是在默讀。
“董先生,韓公子帶到?!?p> 那翠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韓邪隨之一拜:“小子見過董大家?!?p> 董先生不吃這恭維:“不過一腐儒,不堪重用,哪來大家?”
韓邪自然有辦法讓他吃:“孔仲尼巡游列國,無甚官職,卻是一代大家,可見大家與否,自在人心。當今天子尊儒術(shù),自是明白董大家所思、所想、所言都是為大漢考慮,便吸取前人教訓,重用先生,先生可當這一聲大家。”
好小子,既夸了老師也夸了天子,還暗自諷了董先生一句位高權(quán)重,同孔仲尼形成鮮明對比。坐下青年起身,想要拜退:“老師,弟子去練劍了?!?p> “不必。”
董先生笑意不止,打眼細看韓邪,這小子言談不凡,自是越看越喜歡,“廣利,此次喚你前來,就是為了讓你二人見上一面。”
廣利不答,只同韓邪對看。韓邪知曉此人便是將軍李廣利,卻沒有料到他這么年輕,一襲青衫,頗有儒生氣息。
李廣利有一個好妹妹,是宮里過去的寵妃,正是那位最近受罪的李夫人讓他奪得了這次西征大宛的機會。而衛(wèi)大哥也有一個好姐姐,當紅的衛(wèi)子夫早已通過三殿下等人,許諾了北征匈奴必有衛(wèi)大哥一份。
韓邪凝神,素來皇位爭奪,太子與諸位皇子均有不和,當今大漢天下,太子殿下同三殿下共同謀劃匈奴,難不成又是一次權(quán)力的斗爭漩渦?
此事不得不防,保命要緊。好在李廣利并不是史書上那等驕縱輕狂之徒,他在老師的微笑注目下,同韓邪友好地交談起來。
這一談便是一個上午。
太子和三殿下有意將戰(zhàn)事提前,太子背后的官宦六家、三殿下背后的儒家士子,在昨天的棋局后終于達成了一致。而根據(jù)韓邪和王大夫的商議,北征匈奴交給衛(wèi)大哥和張騫大夫;自己則護送細君公主下嫁烏孫,同這位李廣利將軍遠去大宛,好順師傅的心愿,建功立業(yè)。
董先生依舊笑瞇瞇的,如同在世的慈祥佛陀:“韓公子可是這長安城里里外外唯一、一個姓韓的了?!?p> 韓邪知道他有所指代:“法家刑罰兇殘,觸怒上天,儒家光施仁義,自當為萬民擁護。”
“識時務者為俊杰。”
李廣利縱論此生,還沒有見到過這樣無恥之人:師傅全族被斬,養(yǎng)父家人流放蜀川,竟然還能同這一切的幕后黑手坐而笑談。
韓邪再次同李廣利確認了七日之期,驅(qū)車返回了衛(wèi)青大營。大營外面衛(wèi)青正在練箭,可惜箭的準頭不太好。
他不久前獲封校尉,領(lǐng)軍三千,可今早左臉卻腫了好大一塊,隱約像是一個巴掌印。士兵都笑稱是校尉夫人蓋的章。
只有韓邪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過他不敢說。
為了安慰和犒賞衛(wèi)大哥,同時和王大夫共謀未來大計,便延請到了一塊。恰巧細君、解憂也在,他二人相顧無言,和今天早上的王鶯、韓邪一模一樣。
于是便有了如下的對話:
王鶯(指著衛(wèi)青臉上的巴掌):我想聽。
韓邪:糖醋里脊。
王鶯:成交!
韓邪:這件事還得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