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四周一片沉寂。
C市的大街小巷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干枯的樹枝像是穿著白衣的幽靈一般,一排排儼然佇立在馬路旁,似乎在等待迎接著誰。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次日清晨的太陽還是準時升起,晃得炫眼奪目,照得老文家屋子內外一片晶亮。
今天是大年三十,文家老宅一反從前的忙碌,屋里屋外都寂靜得讓人壓抑。相比外面熙熙攘攘的家家戶戶,文家顯得格格不入,從這路過的人都不由加快腳步或是繞道避開。
文常林站在落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通紅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在如同探照燈一樣的清晨里,被迫微微瞇起了雙眼。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抽過煙了,上次抽煙還是跟前妻寧丹離婚的時候。
文家四兄妹今天皆穿了一身黑衣,此刻整整齊齊的站在客廳里,面容倦怠、雙眼通紅地低頭沉默著,都是難得一見的邋遢頹唐之態(tài)。
文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臉上的皺紋在陽光的照射下,明顯的有些可怕,仿佛僅僅幾天就蒼老了數十歲。
院里的一片雪白再刺眼,也不及樹枝上掛著的白綾正隨風輕輕飄蕩,仿佛是不舍風的離去,緊緊牽著不愿松手。
文家老宅的門口,停滿了數十臺黑色的吉普車,今天是送文老爺子回鄉(xiāng)下的日子。所有車在來之前都去了洗車店,將車身統(tǒng)一擦的光潔锃亮,誰也不敢輕視和怠慢。
可是正因為這樣,車前頭的大白花球就更加顯眼了。
回鄉(xiāng)的路不算太遠,一路上浮現眼前的都是那種寧靜的白色。云朵還是懶洋洋地浮在空中,偶爾能聽見烏鴉“呱呱呱”的叫著,在藍色的天空上急促的盤桓,似乎在為誰追悼,又好像在為誰歌唱。
文老爺子的葬禮辦的很隆重,文常林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從高速路口的收費站,到進村子的喪事喊禮。好好送走父親,是他能為父親盡心做好的最后一件事了。
進了村子,哀樂準時響起,迎面而來的是嗩吶和鑼鼓隊,加上哭喪吊銷的一排人,整整齊齊的跪在土路兩旁。如此隆重的葬禮,大多數人還是第一回見。
正所謂落葉須歸根,文老爺子的靈堂是兩天前文常林親自回來安排人搭建好的。
從院門到靈堂也鋪上了黑色的地毯,約兩米寬、二十米長,兩旁擺滿了酒席。這是按照文家村的喪禮習俗設的喪宴,文常林請的便是村里吃這行飯的老人來主持。文常林出錢,老人就帶著村里跟著他做事的一隊人,來料理喪禮上這些大大小小的事。
接下來的三天,鄉(xiāng)里鄉(xiāng)外的親朋好友都會登門祭拜,吃上一頓飯再走。像文常林這種大戶人家,那桌桌更是要雞鴨魚肉都有的八大碗。
將老爺子的棺木抬入靈堂后,文常林帶頭在八仙桌上點了三炷香。
百鳥朝鳳的哀樂,便開始響起了。
“大哥,你去休息一下吧,晚上還要守靈呢,你瞇一會兒,我怕你身體撐不住。”
文敏看了看文常林蒼白到沒有血色的臉,一向膽小懦弱的她,還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為了老爺子傷心是真的,可是她擔心大哥也是真的。
文常林怔了怔,抬起通紅的雙眼,眼神復雜地看著眼前這個親妹妹。從得知老爺子的死訊到今天,整整七日了,她是唯一沒有責怪過自己的人。
他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對文敏搖了搖頭,又將頭低了下去。
到了晚上,文常林果不其然的病倒了。如同在與什么人較勁似的,喝了小半碗粥,就跪在了棺材旁守靈,數九寒天里農村的鄉(xiāng)下是受不了的冷,這個長期在城里好吃好喝慣了的中年男子,硬是一直跪到了天亮。
后來文敏總是后悔,寒冬臘月的天啊,在陰涼的泥地上跪了一整宿,對于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說,無疑不是一件吃力的事。
于是多年以后,當文敏趴在文常林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的時候,總是能想到當年他為文老爺子守孝的那個晚上。
如果當時去拉大哥一把那就好了,或是給他披件衣裳!
這些天,但凡有點親緣關系的,從進院門那一刻起屋里屋外便是一片哭爹喊娘、鬼哭狼嚎的慘叫。
倒是老文家的這四個嫡系兒女,一個個弓著背,跪在棺前顫顫巍巍地低聲抽泣著,跟屋外那群不知道八竿子打不打得著的親戚相比,簡直天差地別,看上去著實有些滑稽諷刺。
回鄉(xiāng)的三天后,是文老爺子入土的日子,這是請了當地有名的地仙算好的,并且指導了下葬過程的儀式。因為文老爺子死于非命,更是馬虎不得,從起靈、抬棺到下葬入祖墳,這些儀式中許多禁忌事項,便是要仔細的再仔細地遵從。
棺材是十六個人抬的大轎子,前面八個人,后面八個人。因為里加了石灰和陪葬品,所以很沉,在老話里,這叫封土。
頂棚用畫布蓋了起來,鄉(xiāng)親們幫忙拿著花圈跟在身后,因為走得是主路,路過的每家每戶都有人放鞭炮送行,文常林帶頭送上兩包煙和一條白毛巾道謝。這也說明了文老爺子在村里的人緣極好,受人敬仰和膜拜。
路過村口的時候,隊伍停了三十分鐘,舞龍舞獅,完成殺雞和道士祭文。雖然是21世紀,但是這些祖上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一樣不能少。
最后一項是扶棺上山,棺材入祖墳,道士便用一些米、谷、酒和祭祀品開始做法。
儀式結束后,道士隨手抓了一把撒在棺材上的米土,送給亡人親屬。據說這是發(fā)財米,也是對老爺子的掛念。回家放到靈位前的香爐里,子孫后代保存起來,可保平安和升官發(fā)財。
盡管國家三令五申,不允許土葬。也有人勸過文常林,干脆在城里給老爺子找塊好墓地,日后祭拜看望也方便。
可是全都被文常林一句話懟回去了:“唐僧是西天取經回來的,最后不也安頓在東土大唐嗎?我爸生在哪兒,就葬在哪兒,這是祖訓,也是家規(guī)!”
文老爺子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就算再不環(huán)保,文常林也是要違反規(guī)定送他回文家祖墳的。
從山上下來已經是深夜十點半,農村的晚上不像城里,沒有燈火通明的景象,可是好戲依舊在上演,反而把夜空和星星襯托的更加清晰了。
文筱雅眨著通紅的眼睛,扶著文老太太上炕,自顧自地在嘴里念叨著什么,她已經不想再罵文常林了,罵夠了,也罵不動了。
若不是文常林做著黑心的生意,又怎么會牽連到爺爺送了命??墒碌饺缃?,她一味地責怪文常林,又有什么用呢?
小梅看著滿臉倦容的一家人,經過這些天的折騰仿佛都消瘦了一大圈,氣色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差。
此刻一家人已經坐了下來,不用再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堂前,本都應該如釋重負一般,個個卻都低頭不語,死氣沉沉。
文老爺子的遺相高高地掛在墻上,遺像前是香爐,上面插著文常林回來時點的三根香,香爐里還有剛剛從墳地里拿回來的那把發(fā)財米。
說到發(fā)財這兩個字,對于文家來說不免有些諷刺,屋里香煙繚繞,氣氛就如同置身于冰窖。
小梅嘆了口氣,轉身去了后屋的廚房,拾了把柴火生起火,往鍋里扔了一把面條,又放了些青菜進去。
一家人從文老爺子出事那天起,就沒再吃過肉了。外面的大魚大肉都是招待客人的,輪到自家人吃飯的時候,就是這么清水煮面放幾片菜花。
忙活著煮了幾碗熱騰騰的面,小梅緊忙給大家端進了屋子里,輕聲細語地對文老太太說,“媽,大家都一天沒吃東西了,我這剛下了點面,你們都趕緊趁熱吃了吧,哪怕就吃幾口身子也能熬得住。”
文老太太不動筷子,是沒有人敢上手的,小梅很聰明,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所在。
可是文老太太依舊哀愁地望著老爺子的遺相,一言不發(fā)。
半晌后,她抹了把眼角,才緩慢扭頭看了小梅一眼,“你們都去吃吧,我沒什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