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別過頭去,不料小姨適時開口,問桃桃吃過飯沒有,問她小弟小妹,問她爸爸媽媽在干嘛。這一問,好多人的注意力都挪到她身上,這時她都能感覺到臉燙手的熱了。
旁邊有幾個人笑桃桃,不知道誰說了句:
“桃子照顧小弟小妹真不容易。不過家里當老大的都這樣,都得哄著小的;小的再不聽話點兒,再淘氣點兒,老大就委屈著?!?p> 他們于是就著這個話題展開,老張家、老李家、老孫家的例子輪番的舉。
有人給桃桃瓜子讓她磕,有人讓她上炕里坐著。
話題又談論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小姨夫說:
“人家深圳那大城市,年輕男女都二十多歲以后才結(jié)婚,光上學就上十好幾年,上完學再找對象!”
小姨笑道:
“媽呦,我這虛十八就結(jié)婚了,結(jié)早了!”
不知誰又說:“人大城市都講究滿十八歲周歲才是成年人,你這屬于未成年結(jié)婚!”
引得哄堂大笑。好幾個人異口同聲:
“不光素梅一個,咱這邊都未成年結(jié)婚,都得抓起來!”
又有人說:
“咱們農(nóng)村以后肯定也得時興結(jié)婚晚,上學的孩子多了,肯定有能考上學的?!?p> 桃桃于是就納悶了:考上學是什么,他們不都上著學呢嗎,不用考也能上,還要考什么學呢?
但是桃桃特別認慫,不敢問,怕被這些人亂七八糟的人笑話,她所認為的亂七八糟,不是他們壞,而是他們不停抽煙,有的還醉酒,有的滿嘴臟話。
又有人說:
“大城市那些個大學生特別開放,在學校里就摟摟抱抱,也不背人兒。我又一次正好碰見了,哎呦,臊的我老臉通紅!”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人家大學生能搞對象了唄!上大學那些個孩子,我看至少都有十八九歲了,擱咱們農(nóng)村,早都結(jié)婚了?!?p> 桃桃于是知道了,還有上大學這回事。
第一感覺是,這什么大學,離自己太過遙遠,根本不是她需要問、需要想的事兒。
她想:自己現(xiàn)在上初中四年級,等上完了初四,本來會和別人一樣,上外地打工掙錢;她不出去,因為要照顧媽媽,所以她不上學了以后,一定是在家種地刨藥采蘑菇,爸爸出去干活掙錢,再等著媒人上門來說媒,選好對象了嫁人生孩子。
從前,也沒有人告訴過她上完初四還有什么學可上,媽媽爸爸大概也不知道,或者知道但是認為沒必要告訴說給她,在他們農(nóng)村,孩子上完初中,就是“高學歷”了。
索性就不問了。問和不問沒有區(qū)別,結(jié)果是一樣的,爸爸已經(jīng)把她要走的路告訴她了,就是種地,干家務,結(jié)婚,生孩子。
有個大姨來了句:
“哎呦呦,這過得真快,都快七點了!哎呀,得回家睡覺去嘍!”
說著伸個懶腰,桃桃以為她要下地回家了,結(jié)果是毫無起身之意。而沖著魏龍來了句:
“小龍你在深圳干哪行呢?”
他瞟了那大姨一眼,來了句:
“瞎混唄!”
一聽他說瞎混,有人就說了:
“那瞎混不行呀,得掙錢娶媳婦呢!”
好幾個人也應和著。
終于從遙遠的大城市說到了他們身邊的事,于是大伙的話題轉(zhuǎn)到了魏龍身上。桃桃才知道,魏龍是小姨夫的遠房兄弟。
桃桃小姨夫說話了:
“我這大兄弟有這點兒好處,就是謙虛,不愛吹牛。他在我們工地是真招人待見。又會來事又勤謹,估計明年去了得讓他當領班了。”
“嗨嗨,你不是領班么,你要退位???”
“我們那老板工地好幾個呢,讓我上別的工地了!”
魏龍始終不吭聲。
大家開始夸他有出息,催他搞對象,問候他爸媽。左一句有一句的,桃桃偷看他的時候,他就在那抽煙,隨意應和著。
看魏龍也不往上說,他們的話題又到了工地上:哪個工人從手腳架上掉下來摔壞了,包工頭由于這賠錢了;哪個包工頭發(fā)工資最痛快;哪個工地管理最嚴...聊得越來越熱鬧。
那大姨一看自己插不上話,就又大聲說:
“不行了,可得回家了,都快八點了!”這次她沒伸懶腰,而是磨蹭著下地穿鞋了,褲子上還沾了好多瓜子皮。她一邊扒拉褲子上的皮兒,一邊扭搭著走出里屋門。
于是大伙也說得回家了,陸續(xù)穿鞋下地,連男帶女的,滿屋子人一下子就空了。
桃桃最后下地,看外面太黑,不敢回家,叫小姨送,魏龍一邊穿棉襖一邊說:
“走,我送你!”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走到院子,桃桃想跟他說話,又緊張得不敢說,心跳快得要蹦出來。
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雪下得不大,雪花安靜的落在地上、桃桃和他的肩膀上、頭發(fā)上、臉上,并排在雪中行走的兩個背影,像極了情竇初開,馬上戀愛的一對少男少女。
夜空漆黑一片,看不清白色的雪花和周圍的一切,但明顯的感覺到空氣變得柔和,沒有了冬季的凜冽,仿佛這不是雪,而是春天的柳絮。
終于鼓起勇氣,桃桃問他:
“你住哪?”
“住東屋?!?p> 桃桃知道了他是和小姨父爸媽住一屋,很顯然啊,家里來親戚不都是跟老人上一個屋住么?所以桃桃問了個白癡問題。
想著這些的時候,不小心被塊石頭絆了個趔趄,他迅速的拽下她衣服,防止桃桃摔倒,順勢抓住她的小手,來了句:
“是不是要笨死!”
桃桃沒說話。他繼續(xù):
“怎么沒有那天的厲害勁兒了?”
桃桃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回憶了無數(shù)次的那個晚上,那天和紅玉她們逛夜戲,桃桃罵了用玩具蛇嚇唬她那小子,還跟對方鑿架來著。
“我平時不打架不罵人...老實著呢!”
“知道你老實著呢!”
他一直牽著她的手,她也任他牽著,在黑夜里偷偷的傻笑。感覺被他看到了傻笑,他說:
“你不知道謝謝我?”
“你不走了么?在學校找你來著,沒找到呀!”
“嗯,還多少有點兒誠意!”
隨后兩個人沉默的向前走,此刻,桃桃希望小姨家離自己家遠一些該多好,他們走得慢一點該多好,雪一直下著該多好...
但是很快,眼前就是自家大門口。
他牽著她的的手緊了緊,又松開,說:
“回家,我看著你進去。”
他站著不動,看她跑進家門去。桃桃只回頭關了大門,沒有抬眼看他,沒有和他道別,十分想再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索性逃避,把他關到外面飄雪的夜色中,再也不會打開,直到明天早晨的太陽繼續(xù)升起。
她期望有以后,此刻,她無比的興奮,和幸福;卻不知會不會有以后。
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知道有一個寒冬的夜晚,天上飄著雪片兒,男孩兒牽了女孩兒的手,把她送回家,看著她進了家門,隨后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