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桃桃突然記起來,有一次媽媽去縣城的表舅家住了幾天,那幾天對于三個孩子,算是噩夢了,每天早晨餓著肚子去上學(xué),中午滿懷希望的回來,以為爸爸會熱菜熱飯的準(zhǔn)備好,像媽媽一樣滿目慈愛的叫他們洗手吃飯,然而進屋之后,看到的是滿目狼藉:桌子上的花生、小菜、酒瓶、酒杯亂七八糟,柜子上放著媽媽蒸的饅頭。爸爸橫躺在炕上,一邊哼叫一邊扭動,這哼叫和扭動是他們所見怪不怪的,他每次喝醉睡著后,都是這個德行。
那次桃桃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給小弟小妹做飯,就是從那次,她學(xué)會了生鋸末爐子,是一邊哭一邊學(xué)會的。第二天中午,三個孩子忘記了前一天爸爸的樣子,依舊滿心歡喜的回家,看到場景和昨天無異。桃子終于知道了,只有媽媽能照顧好他們。第三天,媽媽回來了,是中午到家的,他們以為終于可以吃上熱飯熱菜,結(jié)果走到大門口,就聽見爸媽在吵架。
原因當(dāng)然是媽媽看著爸爸喝酒,把屋子搞得豬窩一樣,兩個人于是罵的不可開交。姥姥說媽媽從不罵人,自從嫁給爸爸以后,就忍不住的爆粗口。
16歲的桃桃,心思細膩,同時善于記仇,也習(xí)慣于回憶,也疼愛弟弟妹妹。小妹問桃桃:
“媽呢?”
“媽在姥家,明天就回來?!?p> 桃桃哄她繼續(xù)睡覺,做著媽媽如果死去了,就要開始由自己照顧小弟小妹的心理準(zhǔn)備。
小姨收拾了炕,把關(guān)好了門,上炕給姥姥鋪炕,姥說:
“別鋪了,快亮天了,我也睡不著?!?p> 姥姥眼睛一直看著窗戶,桃桃順著她的眼睛看,玻璃窗子上都是白冰,看不見外面是怎樣的。窗外的棉窗簾沒有拉,每天都是媽媽媽拉窗簾,但昨天晚上媽媽不在家,以后,棉窗簾就該由自己拉了吧,桃桃胡亂的想著。
于是她又心驚肉跳的想著媽媽。姥姥和小姨都不敢和桃桃講她媽媽到底怎么回事,她只好猜測:或許是媽媽又從娘家回來了,和爸爸繼續(xù)吵架,爸爸真的用臉盆打了她,所以媽媽頭流血了,但是衣服上為什么有土?是在院子里打架了嗎?爸爸是真不想要這個家了吧?以前都不真動手打媽媽的......
想著想著,她就又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桃桃沒有馬上睜眼睛,盼望睡前所發(fā)生的事,是一場夢,爸媽沒吵架,媽媽也沒流血,家里的一切,還是過年那么喜慶。
桃桃聽見了姥姥跟小姨在外屋做飯的聲音,爐子生起來了,火箱轟隆隆的聲音,能聞到燒大鍋的柴火味兒和炕里冒出的煙味兒,屋里很暖和。
外面不斷有炮仗聲,是別人家要吃早飯了,還在過年,吃每頓飯之前都放幾個二踢腳,可能是要告訴大家:我家開飯了。
所以一切都還是發(fā)生了,并不是一場夢:媽媽受傷了,爸爸他們拉著她去縣城醫(yī)院了,姥姥和小姨在家陪三個孩子。
大年初四清早,天空飄滿雪片,除了每天兩頓飯之前的炮仗聲,除了孩子在大街上偶爾的玩鬧聲,整個村莊陷入靜謐。
桃桃家從初四早晨,就沒放過炮仗了。姐兒三個跟姥姥、小姨在家眼巴巴的等著他們回來,小弟小妹也感覺到家里出事情了,總是問桃桃:
“媽啥時候回來?”
“媽快回來了......”
姥姥和小姨除了做飯吃飯的時間,都在看著窗外,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他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子里。
等到了初五下午,終于聽見了熟悉的三馬子車聲,由遠及近,漸漸傳來,直到開進院里,開車的人不是桃桃爸,而是小姨夫,車?yán)镆矝]坐著其他人。
一下車進屋,他就看著姥姥說:
“媽,我大姐啥事沒有,大夫說就得住院養(yǎng)著,過幾天就出院了,我姐夫陪著呢。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姥姥特別激動,說了好幾聲“是不?是不?沒事就行,沒事我就放心了!可憐我大閨女呦!”
小姨夫要回家換衣服,小姨緊跟著他出去了。姥姥開始燒火做飯,炕沿邊冒的煙更大了,她一邊咳嗽一邊嘆氣,桃桃?guī)退聿窕鸬臅r候,看到她不停的抹眼淚,有煙嗆的,也有她哭出來的。
桃桃看著姥姥流眼淚,心里只道她惦記媽媽,而她始終堅信媽媽沒事,小姨夫也說了沒事,桃桃想告訴姥姥別難受了,桃桃想安慰她,卻始終沒說出口來。
吃飯的時候小姨夫說:
“明天我還得去縣醫(yī)院,替姐夫,要不他太累?!?p> “怎么不累死他,死了他才好呢!”小姨罵了一句。
姥姥問:“你三姐夫他們呢?”
“我三姐剛直接下車回家了,不放心孩子,三姐夫在醫(yī)院呢?!?p> 其余的聲音,只有吃飯聲和嘆氣聲。
終于盼回來他們,媽媽是被爸爸抱著進的屋上的炕,三姨夫和小姨夫緊隨其后,雙手拎了許多袋子,還有兩根拐杖。姥姥看到拐杖就急眼了:
“怎么還有拐杖呢?腿怎么了?不說沒事么?”
爸媽都沒說話,小姨夫只好回答姥姥:
“媽,就是稍微摔了一下,沒事!”
“可不能糊弄我?。 ?p> “你看這老太太怎么還不信呢,真沒事,你瞅瞅,我大姐這不好好的嗎?”三姨夫也開口了。三姨夫平時話很少。
桃桃姐兒仨看到媽媽回來,都迅速撲過去,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媽媽這么多天。桃桃湊上去看媽媽頭上包的紗布,問她疼不,小弟小妹也跑過來問。
媽媽就抱著桃桃們?nèi)齻€嚎啕大哭,止不住的眼淚,哭出了聲音,委屈的哭,心酸的哭,三個孩子輪番的給媽媽擦眼淚。
姥姥也跟著哭,小姨也跟著哭,三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在哭,三個男人在哄。
從那天以后,爸媽就再也沒吵過架了。媽媽不是簡單的摔了一下。
她回娘家那天晚上,哭著騎車子,撞到了一塊石頭上,連人帶車就翻掉在挺高的馬路牙子下面,一個寸勁兒,頭撞到大石頭上,右腿和右胳膊也都摔骨折了,本來馬上送醫(yī)院的話,就能接好,但是她被摔暈了,起不來了。
五六個小時沒有行人路過,過年的時候正值數(shù)九隆冬,晚上氣溫低至零下20幾度,她的右腿于是被凍壞了,被殘酷的截肢;右胳膊勉強能接上,卻也始終不聽使喚。
姥姥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住了一陣子醫(yī)院。小姨是最生氣的,她把桃桃爸狠狠的罵了一頓,她說:
““沈玉田!癟犢子沈玉田!我一個小姨子,我啥也不怕,今天就罵你了!是我們老孫家沒人了是不,別撿著老實人欺負!”
“別看我們老孫家沒男人,我爸是沒了,我們姐們幾個是沒有哥也沒有兄弟,告訴你我照樣收拾你!”
“我姐,你看讓你給欺負的,你伺候不?我倆外甥女,我外甥,你伺候不?”......
小姨說的每句話都在理,都直擊人心,桃桃爸當(dāng)著姥姥,兩個姨、兩個姨父的面,保證以后戒酒,好好照顧他們們娘四個。奶奶也不敢碎碎叨叨的磨嘰了,一切暫時歸于了平靜。
從此,桃桃媽坐上了輪椅。
從此,桃桃媽日漸滄桑,她活著,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