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地理位置比京都還要好些,這里沒有能把人臉都刮疼的烈風(fēng),也沒有和人齊膝高的積雪,有的只是和風(fēng)細(xì)雨,或是溫暖日光。
但相同的是無處不在的繁華。
上京的城墻與陛下的黃金殿隔的很遠(yuǎn),中心有十八出十八進(jìn)的坊市,將整座城池連通成一個構(gòu)造精細(xì)的蜂巢,高高低低的望樓和民宿連成片片宮格,錯落有致,若是從高處望下去,別有一番江東風(fēng)味。
瑀江就沿著這個蜂巢的輪廓從外圍流過,保證了城內(nèi)的水源充足,同時也形成了天然的護(hù)城河,制敵御敵。
總體來說,這座千年古城的底蘊比西巖京都更深,光是那些古樸精致的建筑就讓人目不暇接,更別說走在街巷里的人群了。
這里有像長敬這樣穿著樸素,從面目上看不出差別的西巖人。
也有高鼻子大眼,手腳上都掛著鈴鐺的西域人,或是大冬天里打著赤膊,露著奇異圖騰文身的北胡。
但更多的還是穿著繁復(fù)錦衣,披著雪白貂毛披肩的東文人。
長敬在顏悅的傷勢好轉(zhuǎn)后,就開始了不分晝夜的趕路,整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望著上京的方向沉思,原本白白凈凈的小生模樣也硬生生地熬成了不修邊幅的落魄子。
顏悅此時已經(jīng)不需要再每日躺在板車上了,行動也變得方便了很多,至少不需要長敬再來喂飯喂水。
但或許是因為她背后的傷拖延地太久,又傷到了肺腑,愈合較慢,不止是會留疤,而且還有些反復(fù)發(fā)炎潰爛的情況出現(xiàn),時而還會帶起燒熱干咳,整個人就顯得病懨懨的,全然沒有了揮舞著鞭子打人時的氣勢。
這么一對比,長敬對自己超強的恢復(fù)速度更詫異了。
明明他也是在水里泡了一整夜,而且還是傷在心口這么危險的位置,卻只用了七天就基本痊愈,也沒留下一點后遺癥。
難道是他又有什么潛能被激發(fā)了?
而且最讓長敬感到詫異的是,這趕路的一個月以來,顏悅都沒有表現(xiàn)出對他的殺意,平靜疏離地仿佛只是一個剛認(rèn)識的陌生人。
他最初還會時刻保持戒備,謹(jǐn)防她背地里給他來一刀,但過了半月有余的時間她還沒有任何要動手的跡象,他干脆也就不防了。
反正憑他的金瞳靈眸,也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危機。
然后他們就無風(fēng)無波地過了一個月。
直到他們抵達(dá)上京這一天,顏悅才跳下板車說了句奇奇怪怪的話。
“就到這吧,今晚小心?!?p> 說完,她就和長敬背道而馳了,沒說要去哪兒,也沒說晚上為什么要小心。
但很快長敬就反應(yīng)過來,顏悅應(yīng)該是用特殊的方式偷偷給他們自己的人傳遞了消息并得知了今晚會有行動。
至于她為什么沒有等到晚上再和他們的人來個里應(yīng)外合,反倒提前告知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顏悅提前走了也好,他不用再考慮怎么一邊防備她,一邊去找吳杳。
但是偌大的一個上京,他想要找到吳杳和陸路還真沒那么容易,暫且不說他們是不是也已經(jīng)到了上京,就算到了,也總不可能每天十二個時辰地杵在城門邊上等他。
更何況,上京還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
但好在長敬一進(jìn)入上京,就覺得松了一口氣,連日來的疲勞和不安都在這一刻緩和下來,仿佛是已經(jīng)回到了歸處,家人就在這里,只需要他前來相見了。
就在長敬下了馬,準(zhǔn)備步行前往各大客棧碰運氣的時候,前方的坊市里就傳來震天響的鞭炮聲和人群的歡呼聲。
長敬秉持著但凡有熱鬧必定有事端的鐵律,也湊到了人群中。
只見寬敞的可以并行兩輛馬車的大道上擠滿了人,而在大道中央,正有一人騎著高頭駿馬,著金冠,身穿大紅色的錦袍,配著一把金光閃閃的寶劍,滿面春光的游街。
在他身后則是一輛又一輛載滿了禮箱的馬車,最前頭還有個大老爺喜氣洋洋地從車廂里探出頭朝圍觀群眾揮手,就差撒銀子以示得意和財富了。
長敬看著馬上那人登時就覺得分外熟悉,但仔細(xì)一看又覺得與記憶中的那人有許多不同之處。
這人看起來不過是二十五六的年紀(jì),正是建功立業(yè),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時候,且那唇紅齒白,劍眉星目,蓄著美須的模樣,還頗為英俊。
只是也不知他經(jīng)歷過什么,白凈的臉上平白多了一道可怖的刀疤,在儒氣的面目上添了一分戾氣,令人很容易就能聯(lián)想到他怒發(fā)沖冠,舉劍殺敵的英勇模樣。
真是既有學(xué)士的相貌,又有武將的氣概,讓場下許多待字閨中的姑娘羞紅了臉。
但這樣的他與長敬所識相差甚遠(yuǎn)。
長敬為了確認(rèn)他的身份,便撿了身旁一位正熱鬧起哄的兄臺問詢。
“誒小哥,你知道這是誰家娶親嗎,這么氣派?!?p> 那小哥一副“哪來的這么沒見識的人”的表情,先上下打量了下長敬才道:
“這人你都不認(rèn)識,你頭天來東文?。俊?p> “他可是現(xiàn)在全東文最傳奇的人物,無父無母,白手起家,殿前面圣時連陛下都贊不絕口的百寶智囊??!”
“這不,陛下今天正式頒旨賜婚,要把他最疼愛的小公主指給他啦!”
“人生巔峰不過如此,簡直就是全天下草根崇拜模仿的對象??!”
長敬望著馬上那人,贊同地點點了頭,已有了答案。
“原來他就是重睿?!?p> “誒你知道他名字啊,那你還問我做什么,有??!”
那小哥鄙夷地作了結(jié)尾,轉(zhuǎn)臉就興奮地跟著圍觀群眾的大部隊繼續(xù)觀摩草根偶像去了。
如果他沒有猜錯,眼前這人很可能就是黃老的養(yǎng)子,方航。
先前他在圍寧城外的農(nóng)戶家里養(yǎng)傷時,聽那老爺爺?shù)闹v述,就覺得這身世背景與方航頗像。
但天下孤兒幾何,僅憑這一點他尚且無法確定。
然而今天見到了真人,他幾乎就可以拍板確定這人就是方航無疑。
即使他們的氣質(zhì)、面貌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一個人的眼神是不會變的。
從前的方航在虛魔幻境里,在黃老面前總是低著頭卑躬屈膝,可他的眼里有著不甘平凡的野心和睿智。
如今的他,找到了大施拳腳的地方,也找到了賞識他才能的伯樂,眼中的野心更甚,還多了幾分志得意滿。
他變了很多,但不能改變他就是方航的事實。
他鄉(xiāng)遇故知,本該是緣分,可長敬此時卻有些猶豫。
方航好不容易才逃離了以前的身份,離開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來到了全然陌生的東文帝國,他真的會想要看到他們這些人,然后讓他回想起以前無能無用的自己嗎?
但他沒想到,正當(dāng)他猶豫的時候,卻另有兩人出現(xiàn)在了人群的另一端,指著方航大聲叫喚起來。
“那就是我后爹!”
人群頓時一陣轟動。
當(dāng)朝準(zhǔn)駙馬未婚先做爹?私生子?而且還是這么巨大……一個兒子。
長敬聽到聲音,立即就找到了說話的那個人。
不是別人,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陸路!
吳杳此時與長敬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對陸路所言的震驚以及,久別重逢的喜悅。
長敬終于穿過重重人群,來到了吳杳和陸路身旁。
“誒長敬,你終于出現(xiàn)了!快看,那就是我爹!我娘給我看過畫像!”
長敬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底下,握住了吳杳的手,臉上的笑意直達(dá)心底。
吳杳已經(jīng)在上京找了他整整十天,她幾乎都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做好最壞的打算。
但是如今,也是信任,讓他們兩人平安無事地再相逢。
長敬半晌才想起問興奮的陸路,“重睿是你后爹??”
陸路:“什么啊,那個重??粗€沒我大呢!我是說那個坐在后邊兒馬車?yán)锏?!?p> 原來如此。
“切!”
但還沒等長敬作出什么回答呢,身旁聽到陸路前言后語的一個路人就率先表示了嫌棄。
陸路不樂意了,“干啥!羨慕嫉妒恨??!”
那人也不是個直性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那人是重睿的義父,手把手資助人家干出一番事業(yè),送到陛下跟前的,你要是他兒子,駙馬不就是你兄弟?你還想撿這便宜,一步登天?”
“想做皇親國戚的人都排出瑀江頭了,你算哪個蔥?”
陸路急了,“那人真是我爹,你愛信不信!駙馬又怎么了,不是說他白手起家嗎,有本事就別靠我爹??!”
長敬見這兩人大有干架的趨勢,趕緊拉開陸路,低聲道:
“我們先走,稍后再登門認(rèn)爹?!?p> 陸路也知道長敬和吳杳總是低調(diào)行事,不喜歡拋頭露面,便強咽下了這口氣,朝那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就跟著長敬走了。
而就在他們身后,駿馬上的重睿卻將目光落在了長敬三人離去的方向,眼神漸冷。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的身世藏得了一時,卻藏不了一世。
這是他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