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小雨下得淅淅瀝瀝,拍打在剝落了綠漆的窗子上,急切又有些沉悶。這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舊教學樓建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只有三層,平日里早已破敗不堪,此時矗立在濛濛的細雨中倒顯出幾分安詳和靜謐。
長長的走廊盡頭,零星有幾間教室在周未對外開放,因是雨天,來上課的人并不多,教室里坐得稀稀落落的,很是冷清。
梁羽沫安靜地坐在教室后排的一個角落里。她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到略顯蒼白,彎眉細目,五官清雅柔弱,唯有下巴生得方正,線條剛硬,似隱著幾分執(zhí)拗。
此時,她正習慣性地微微蜷縮著身體,一手撫著額,半低著頭,似乎在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神情恬淡冷漠。
如果有人無意中望了一眼她瘦弱的背影,可能不禁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她像只柔弱膽怯的小動物,躲在初秋的冷風里,又饑又冷,充滿無奈又暗藏渴望。
講臺上,老師的聲音有點沉悶,有條不紊地梳理著這節(jié)課的知識點,枯燥的講解聲夾雜在急切的雨點里,忽遠忽近,偶爾會聽不大真切。
羽沫中午沒有好好吃飯,倒不是擔心身材,她一向纖瘦,實在是因為胃口一般。
下午連上了兩節(jié)課,此時倒是有點餓了,她伸手到課桌內(nèi)的編花棉布包里,摸索出塊餅干悄悄塞進嘴里,有股淡淡的檸檬香味。
一陣微風從窗邊掠過,鬢邊細碎的短發(fā)癢癢地拂過她的耳朵,她伸手向后抿了抿。
窗外的雨下得更疾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潮濕、清冷的氣息,她側(cè)耳細聽,雨聲一陣密過一陣,滴滴答答的似乎都敲打在人的心上。
這象極了出事的那個雨天,羽沫的神思又有點恍惚。
記憶里那天也下著這樣的小雨,她撐著把藍地白碎花的傘,穿著素樸的省重點高中的校服,穿過槐樹街正急匆匆地往學校趕。
書包里裝著這次月考的卷子,分數(shù)讓她有些沮喪,覺得肩頭沉甸甸的。
她語文、歷史一向?qū)W得挺好,可物理、化學就一般,尤其是這次物理考試,剛剛及格,讓她頭痛不已。
她已經(jīng)在這門學科上暗自下了很多功夫,天天晚上固定兩個小時刷題,但可能天賦不夠,成績總是起起伏伏,這讓她偶爾會很焦燥,尤其是面對對她寄予厚望的父母時,難免心中更有些壓力。
她邊走邊暗暗嘆氣,眼前浮現(xiàn)出物理老師那張生氣的臉,耳畔是不滿的警告:你必須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學習上??纯茨氵@次月考的成績,將來怎么考得上理想大學?咱們可是省重點高中,競爭激烈是難免的,你還是蠻聰明的,所以希望永遠在。古人說“頭懸梁錐刺股”,懂不懂?努力,必須努力呀!
哎,讓她還要再怎么努力呢?
而此時更讓她憂心忡忡的是家里的事。
前天夜里,一向慈愛的爸爸正在燈下看稿,媽媽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著家里瑣事。
爸爸看累了,站起身,走到廳里倒了杯茶。突然扶著桌子,捂著胸口說了句“我好像有點不太舒服”,沒等羽沫跑過去攙扶,他人就突然歪倒,昏了過去。
羽沫嚇壞了,蹲下身邊扶邊喊人,媽媽則手忙腳亂地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等救護車趕來,媽媽攔著一臉驚慌的羽沫,沒讓她上車:“有醫(yī)生和護士呢,還有我照顧你爸爸。你一個小孩子,去了只會更添亂。你安心看家寫作業(yè),要是需要再從家里拿什么東西到醫(yī)院,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我要是回來晚,你就先睡,別擔心。”
媽媽看護著爸爸上了救護車,一夜未歸,羽沫也嚇得一宿未睡。
第二天早上,媽媽拖著一身疲憊才回來,兩眼早已哭得紅腫一片。
羽沫心疼母親,趕早起來買回早點,走到父母房門前,就聽得房間里傳來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壓抑的哭聲。
推開門,母親趕緊低了頭,抬手半遮眼掩飾。
“爸爸怎么樣了?”
“好多了,已經(jīng)醒過來了。還需要住幾天院觀察觀察?!?p> “我現(xiàn)在要去醫(yī)院看看他?!?p> “爸爸再三囑咐先不讓你往醫(yī)院跑。不允許你不去上課。讓你安心讀書。你要聽話?!?p> “可我很擔心他?!?p> “你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耽誤你功課,爸爸會不開心,不開心會影響病人病情的。你做好自己的事,念書乖,成績好,才是疼爸爸?!?p> “可是我……”
“這周末一放學,你就可以去醫(yī)院看望爸爸了,好不好?我已經(jīng)很累了,你要懂事,不能讓我操心了。行了,快去上學吧?!?p> 羽沫放學回家,家里并沒有人,母親又去醫(yī)院陪床了。
半夜才聽到母親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來,躲在房里聲音嘶啞地打電話在向親戚們籌錢:“幫幫忙……嗯,真的是救急……說不好……醫(yī)生還須看化驗結(jié)果……我知道,我明白的……謝謝你哦……”偶爾夾雜著幾聲沒忍住的哽咽。
她心里揣測爸爸情況可能不太樂觀。心下一片驚懼惶然。
早上天還沒亮,小姨和舅舅兩家人就都趕來了,悄悄避開她,躲在母親房間里商議事情:“咱們得排個表,輪流去醫(yī)院值班吧……羽沫那,小孩子家,還是先不要和她細說……這是大家一點心意,姐,你先拿著救急,剩下的錢,你也別擔心,我們大家慢慢湊……”
羽沫沒聽全,也猜了個七八分,自己躲起來,蒙了被子哭了半天。
早上為了安撫母親,先用冷水敷了敷眼晴,只作對什么都不知情,低頭道了別,匆匆出了家門,由于兩夜都沒有怎么合過眼,頭昏眼脹,腳下沉重。
此時天還沒有大亮,路上行人少車速快。
她瞇著眼透過茫茫雨幕,看到街對面的早點鋪前稀稀落落地排著幾個人買油條。
她揉了揉脹痛的額頭,彎下腰,挽了挽褲腳,一邊小心著路上的積水不要濺臟自己的衣服,一邊快步向街對面走去。
耳畔突然冒出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她驚恐地抬起頭,一輛黑色吉普車從左側(cè)面朝她迅猛地撲過來,象極了某次夢魘中的一種兇悍怪獸,身形龐大,面露猙獰,張著巨口,羽沫尖叫一聲,舉起傘妄圖抵擋一下,緊接著她就被突來的劇痛裹挾進另一個混混沌沌的世界里。
周圍的尖叫聲,親人的哭泣聲,匆忙的腳步聲,手術(shù)器械叮當刺耳的碰撞聲。羽沫后來所有的記憶都來自聽覺,混亂而嘈雜。
從重癥監(jiān)護室里清醒過來,她的世界就永遠沉沒在這漫漫無邊的黑暗里了。
她還記得母親當時緊攥著她的手在病床邊輕輕呢喃:“羽沫,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孩子,有媽在呢,媽媽永遠都在呢。”
“爸爸好點了嗎?”
“羽沫乖。爸爸好多了?!?p> “先不要告訴爸爸?!?p> “我知道?!?p> “以后,我是再也看不見了嗎,媽媽?”
“你還是能看見一點的,只是不如原來看得清楚罷了,以后咱們慢慢治病,會治好的。羽沫,你別哭,對眼睛不好,孩子,你不要哭……“
然后是母親抱了她的肩,母女二人互擁著在病床邊痛哭失聲。
那年她剛上高一,四年前了,感覺已如此久遠。
清脆的下課鈴聲穿透微冷的空氣驟然響起,羽沫回過神來,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件收起,整齊地放進包里,摸索著拎起腳邊的雨傘,慢慢向外走。春天來了,雨就下得特別勤。
右面樓梯拐角處不知種了棵什么盆栽,最近可能是含苞了,散發(fā)著淡淡的一縷幽香,羽沫停下腳步,深呼吸,早春的氣息在四下里彌漫。
她又慢慢往前走,因是雨天,樓道被踩得濕漉漉的,“地面沒怎么擦干凈”,心念一動,腳底下已然一滑,她身子猛地向前傾,突地撞到了人。
對方吃了一驚,下意識伸手攙扶,卻沒抓牢她的胳膊。
她先是跌入對方懷中,又重心不穩(wěn),一下子滑跪坐到地上。
耳畔傳來噼里啪啦的一陣響動,不知什么東西全被她撞到了地上,散落一片。
她半跪坐在那,伸手摸了摸自己腳踝,疼得微微吸氣,似乎是腫了。
“你怎么回事????”對方口氣不佳,似乎也被撞得不輕,受了點驚嚇,“好好地,怎么就直接撞到我身上了呢?真是奇怪。你走路要小心點啊,雨天路滑,很危險。”
如果不發(fā)飆,聲音倒也低沉醇厚,還有點小性感,羽沫心里想著,覺察到自己這時候還能花癡對方的聲音,實在有點可笑。
懶得說話,她揉揉腳踝,撐著地站起身,扶著樓梯一瘸一拐地慢慢往下挪。
“喂,你沒傷著哪吧?沒事吧?”對方在身后大聲詢問,似乎聽見她已下樓的聲音,又自言自語道:“明明是先撞了我,怎么她好象還生氣了呢,也不說話就這么走了?”
“你不好好的嗎?嗓門也挺大。”羽沫撇撇嘴,遠遠地回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