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少陵城州治府外,一輛載滿行李的馬車停了下來。
州治,乃一州之中集軍政大權為一體的最高長官,州治府的位置與規(guī)模便是其權勢之大的最好體現。
州治府位于少陵城西,浣紗溪旁,這一區(qū)域是整個少陵城貴氣最盛的地方。各個院落規(guī)劃井然有致,高墻深院,門寬楣貴。
附近商業(yè)極其繁盛,且檔次頗高,在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州治府占地居然達百畝之多。
大門的兩側四個身披紅甲的侍衛(wèi)巋然矗立,直視前方,街上各色的繁華涌動也不能讓其分半毫視線出來。
一般的居民,似乎都被侍衛(wèi)的氣勢所迫,不敢在州治府前停了半刻,而這樣一輛平平無奇,甚至可以稱為簡陋的馬車居然就這樣直沖沖地停在了大門口的石階前。
侍衛(wèi)感覺到有人闖入了禁區(qū),便轉頭看去,一個約三十出頭的書生從馬車上躍了下來,書生穿著極為簡樸,五官平凡,但組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十分舒適的視覺體驗,他整個人著一股極為特別的氣質。
這繁盛的街景與這簡陋的馬車形成的如此強烈對比差在這書生的氣質映襯之下都沒有了意義。
書生走上前來,輕輕一揖,聲音極為平和:“請問何忘語可在府中?”
書生的聲音似乎帶有某種天然的平復能力,若是往日,侍衛(wèi)必定是怒目呵斥,而此時被書生的氣質所感染,竟然也斯文起來:“先生似乎弄錯了,這是州治府所在,并沒有您說的何忘語這個人。”
“既然是州治府,那必然是沒錯的,還望軍士通報一聲?!?p> “值崗期間不得擅動,還望先生莫要為難我等,況且府內的確沒有這個人,先生還是退去吧。”
書生聽聞此言,面露糾結的神色,似乎正在想什么辦法。
此時一個錦衣老人正出得門來,他一眼就看到了門外馬車旁站立的書生。
老人目光一緊,突然快步上前走到書生面前,一開口便帶著濃重的秦川口音:“您……您回來了?”
書生見到老人,微微躬身一揖:“湯伯。”
“嗯嗯嗯……多年未見您,您還是風采依舊。我家少爺可是十分地想念您?!崩先瞬蛔〉攸c頭面露激動的神色。
“父親,這是到了嗎?”馬車上的行李堆后面,一個童聲響起,語氣里面帶著哈切,似乎剛睡醒。
老人尋聲望去,一個十來歲的孩童從車后轉了出來。“這是小公子?”老人望著書生問道。
“初十,叫湯爺爺?!皶蚝⑼f道。
書生姓曹,孩童名初十。
“湯爺爺?!辈艹踝R的語氣里帶著濃厚的父親的風格,極為平淡。
“欸……好好好。我們快進去?!崩先说哪樕喜紳M笑容,十分慈祥。
囑咐完侍衛(wèi)安置行李之后,老人帶著父子二人進到宅邸之內。
與外面朱門貴氣不同,宅邸內的布置十分的風雅,一草一木,一湖一廊無處不體現著主人文人雅士的風范。
“少爺少爺,您看誰來了!”進到內院湯伯便高聲呼喊起來,聲音里面帶著明顯的興奮情緒。
“誰啊,帶進來陪我喝幾杯?!币粋€聲音從屋里飄了出來,說話的人嗓子十分的粗狂,卻又帶有一絲慵懶的細膩。
三人進到屋內,看見一個男子半躺在地上,男子身著白綢居家長衫,腰帶未系完整,半敞的衣襟下面,濃密的毛發(fā)顯露了出來。
男子面前的矮桌之上,臥著幾個酒瓶,其余地方都被白色的紙張鋪滿,一直毛筆被扔在了紙張之上,濃墨四濺,墨星點點,四處暈開。
“何忘語,你這州治做得好不瀟灑。”曹先生開口說道。
“咦?清河兄!”男子抬起原本仰著的頭,一張長在胡須里的臉出現在三人面前?!肮搴有帜隳軄韥砦疫@里,真是榮幸之至啊。咦?這個小孩是誰?新收的書童嗎?”
“這是小公子。”一旁的湯伯應答到。
“果然還是清河兄你厲害,步步都走在我前面?!蹦凶訌拈缴吓懒似饋?,虎背熊腰,身高足足高出書生一個頭。
“湯伯,您去安排一些家鄉(xiāng)風味來,想必這些年清河兄可是想念得緊。”男子伸了一個懶腰向老人吩咐道。
“清河兄,小世侄這邊來?!?p> 穿過層層回廊,三人來到客廳,相對而坐。
“不知道清河兄這些年去了哪里?”男子撓了撓下巴的胡須問道。
“就在你的治下,做你的子民。這些年可沒見到你一條政令,直到今天看到我才知道,原來你的心思都花在了寫你那些書上面?!?p> “這……書局那邊……催稿催得很緊吶……”男子貴為一州主官,在曹先生面前卻沒有半點的脾氣。
“再說了,清河兄你別看我表面風光,我的政令即便出了這府門,也傳不到到生民的耳中。”
“父親,這位叔伯難道是……忘語先生?”曹初識盯著男子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插入兩人的對話中。
“嗯,何正,字忘語?!?p> 曹初識覺得心里面有什么東西正在崩塌……
那些書里面的文字他是見過的,這位忘語先生可謂用字如神。
那些小說文筆優(yōu)美至極,情感刻畫極度細膩,書里的男主人公可個個都是玉樹臨風的偏偏公子,曹初識還一度認為這是忘語先生的自我刻畫。
“對不起,打擾了……”曹初識在心里默念。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想不到清河兄你的兒子居然是我的書迷。世侄,果然不愧是清河兄的兒子,文學鑒賞水平很是一流啊。”何正爽朗地笑了起來,一邊還翹起了腿,腳尖不停地上下顛著,曹初識的反應讓他十分地滿意。
“同僚們都過得怎么樣?”曹先生默默地避開了曹初識挑起的話題。
“不好,很不好。”何正面色沉凝了下來。
“你看我就知道了,頂著一個州治的頭銜,做一個傀儡。要不是靠我老子,我估計連這個傀儡的資格都撈不到?!?p> “哎……”曹先生輕輕嘆了一口氣陷入了沉默。
“你當時為何要掛冠而去?你不在大家都散了。沒了石相我們也可以和他們斗爭下去的?!焙握那榫w突然激動了起來,質問曹先生道。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當時石相推行變法,我們都沒料到那些頑固的抵觸會如此的強烈。一開始的勢如破竹確實讓我們麻痹大意了啊?!?p> “是啊,甚至付出了血的代價?!?p> “古來推行變法,哪有不流血的?不過讓石相流了第一滴血,真的讓我萬分的自責?!?p> “清河兄,這也不怪你,我們只是沒料到自己的老子都想辦法幫著他們對付我們。你不知道,他們…他們也太冷酷了,當日石相當庭辯理,獨戰(zhàn)群儒,卻最終噴血而亡。
而那些人居然就那么冷冷地看著,任由石相倒下去。我們都是為了這萬里社稷,而他們卻把我們當成生死敵人?!?p> “生死敵人又如何?只問我們自己還有沒有再來一遍的勇氣?!辈芟壬粗握难劬φf道。
“哈哈哈哈,怕什么,大家都在等一個人帶我們去完成石相的遺志。清河兄,大家都盼你很久了?!?p> “我原本以為你早已沉迷喪志,現在看來倒是我錯怪你了。不過這個帶頭的人卻不是我?!?p> “這些年我一直在總結我們當時為何會敗,一直在彌補我們當時思慮不足的地方。還好,我自問沒有荒廢這些年的光陰,只待我回到長安,交到他手上,我們又可以再來一次,若這次再失敗,流血,就從我開始吧!”
“你所指的他是誰?”
“當你要回長安那一天你就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