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2年暑假即將到來的一天,考試剛剛結(jié)束麥子芊便接到了母親急促的電話:“你哥出事了,早點回來!”
“怎么啦?”麥子芊有些驚慌。
“你哥、你哥的手絞進了機器里,被醫(yī)生……截掉了?!彼奁鴶鄶嗬m(xù)續(xù)地講述。
“怎么會這樣?”麥子芊也已泣不成聲,全宿舍的女孩圍攏過來關(guān)切地詢問。麥子芊搖著頭,什么也不說,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哥,哥!”她的內(nèi)心一遍遍呼喚著親人,眼前一遍遍地浮現(xiàn)著他的音容笑貌,她無法理解飛來橫禍會落到他的頭上,無法想象他所承受的身體和心靈的殘酷創(chuàng)傷。
第二天她向老師請了假提前回家了。
縣人民醫(yī)院的病房里,麥子芊一眼看到勤勞純厚的哥哥憔悴不堪地躺在病床上,一只手上掛著吊瓶,另一只手掩蓋在蒼白得刺眼的床單下。麥子青閉著眼睛,一下子蒼老得讓人感覺陌生而心痛。麥子芊悄無聲息地站在床邊,默默地流著眼淚。
提著水壺進來的嫂子鄧嫚向她擺了擺手。走廊里,麥子芊流著眼淚問嫂子到底怎么回事,她低聲哭訴:“紙箱廠的機器卡住了,身為領(lǐng)導(dǎo)的麥子青伸手去掏,不知是誰觸動了開關(guān)還是原本就沒有關(guān)上電門,機器突然轉(zhuǎn)動,手就沒了……”
麥子芊哽咽著問:“報警了沒?”
“當(dāng)時大家都很慌亂,光顧著叫救護車救人,直到送進手術(shù)室才想起報警,老板早就沒影了。后來警察說這個紙箱廠根本沒有注冊,給你哥他們看的都是假證照,機器也都是大廠淘汰下來的,現(xiàn)在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老家AH的人也不知他的去向。光是治療費已花了五萬多,多虧有合作醫(yī)療要不然這么多錢到哪去借。咱農(nóng)村人沒了手,以后的日子可咋過?”說著說著又淚如雨下,麥子芊抱著她的肩膀堅定地安慰說:“沒事的嫂子,有困難咱們一起扛!”鄧嫚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突然醒悟說:“水要打完了吧?”轉(zhuǎn)身進了病房,麥子芊也跟了進去。
鄧嫚按了床頭的呼叫器,麥子青睜開了眼睛。
“子芊回來了。”他努力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呈現(xiàn)出來的不是故作堅強的笑容而是苦苦支撐的猙獰,隨即把臉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
“哥!”麥子芊深呼一口氣,咬了咬嘴唇,擦了擦眼淚然后蹲在哥哥面前,用紙巾拭著他無聲的淚水,任何安慰和鼓勵的話都是虛幻的、空洞的、無力又無用的,因為感同身受麥子芊說不出口,只愿陪著哥哥一起承受。
于計紅拎著飯盒進來了,“子芊回來了,我只帶了你哥和鄧嫚的飯?!?p> “沒事的,還有早晨剩的包子和稀飯,我去熱熱?!编噵犝f著拿了東西就出門了。
“爸爸怎么樣?”麥子芊問媽媽。
“他在搭班蓋房子,我做好飯給他留在了鍋里,中午時間緊,吃過飯就要上工?!彼M量說得輕描淡寫,不想給兒子帶來壓力。麥子芊感覺自己問得有些不合時宜,沉悶地低下了頭。
針還在左手面上,麥子青坐了起來堅持自己握著勺子吃飯。麥子芊看到了哥哥紗布緊緊包裹著的殘缺的手臂,別過臉去淚水和著包子咽進了肚子里。
出院之后,麥子芊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忙碌過,一時在家?guī)椭鴭寢屜匆伦鲲埖教锢镒鲛r(nóng)務(wù),把四歲的侄子壯壯接過來照看,一時又跑到哥哥家與漸漸顯露出煩躁和沮喪的麥子青聊天,送書送報,盡量不露痕跡地安慰和開導(dǎo),唯恐給此時脆弱又敏感的他帶來難以平復(fù)的心靈創(chuàng)傷。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成長得如此迅速,似乎肩膀上突然有了分量。她知道參加兩次高考都沒有成功的哥哥始終不甘于現(xiàn)狀,他一直堅信通過自己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即便不能夠出人頭地也不至于庸碌無為。所以面對如此沉重的打擊,他的絕望可想而知。他的情緒像炸藥的引線無處不在,鄧嫚說話做事都是小心謹慎,她到附近的電子廠去上班,每小時八元的工資足以令她早出晚歸。壯壯跟在麥子芊后面兩家來回奔走,父母間奇怪的氣氛使他對一向疼愛他的姑姑更加依賴。
起初麥子青深陷噩夢無法自拔,一遍遍強迫自己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在鄧嫚和妹妹的鼓勵和啟發(fā)下,嘗試著用左手扣紐扣、使筷子、握筆寫字,可是每一步都像劈山填海一樣艱難,他失去了信心和耐性:“即使這些都能做,還是掄不起鋤頭,端不起鐵锨!”
“世上那么多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也沒見餓死,有許多還成為發(fā)家致富的能手呢?!编噵牨M量和顏悅色地勸說。
“殘疾人?!是的,我也是殘疾人,那你告訴我該怎么做?”麥子青不可遏制的頹廢令人痛心。
“我知道該怎么做?!錢也沒了,人也殘了,這日子可咋過呀?”鄧嫚說著又是痛哭流涕,飯也不吃進屋和衣而睡。她的防線開始崩塌,她的絕望一點也不比麥子青少。
“殘!殘!殘!”麥子青悲憤填膺,左手捶打著右手臂,然后頹喪地趴在了桌子上。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怎么頃刻之間從光明之巔一下子跌進了萬丈深淵,充滿自由和暢想的美好時光不復(fù)存在,他成了一個肢體不健全的人,他的痛苦無人能夠分解。
第二天上午麥子芊帶著壯壯來探望時,桌子上擺放著饅頭、稀飯和一盤土豆絲,看來嫂子已經(jīng)上班去了,哥哥還未吃早飯。她上了樓,喚了兩聲哥,沒人答應(yīng),推開門一看,麥子青正坐在床頭,一副欲起未起的模樣,頭發(fā)蓬亂,面色黑黃,眼窩深陷,目光呆滯。
“哥!”麥子芊低低地叫了一聲,麥子青日復(fù)一日的消沉和自暴自棄令她心力交瘁。
“爸——爸”可憐的孩子扶著門框,膽怯地望著這個曾經(jīng)抱他疼他逗他的高大男人。
“噯!”麥子青酸酸地應(yīng)了一聲,像大夢初醒一樣把腳伸進了拖鞋里,走過去拉起壯壯的手說:“沒事,寶貝!”聲音像破碎的玻璃劃破了麥子芊的五臟六腑,淚水無聲滑落,她終于明白本能的父愛是穿透痛苦堡壘最尖銳的武器,或許她可以利用它來挽救這個千瘡百孔又搖搖欲墜的家庭。
麥子芊勉強笑著對壯壯說:“爸爸的頭發(fā)太長了,要不要剪一剪?”
“要!”不諳世事的孩子因為迎合了大人的心思而歡欣鼓舞地拍起了手,麥子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們一眼,那天真爛漫的笑容溫暖人心,不容訓(xùn)斥和拒絕。于是他草草地吃了飯,出事后第一次帶著兒子出了門。
出乎麥子芊意料的是,他們回來時壯壯手里還拿著零食。她因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哥哥終于有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缺陷的勇氣。
接下來的日子里,麥子芊有意讓壯壯多與哥哥待在一起,讓他的陽光和活力激發(fā)爸爸的信心和斗志。他們一起學(xué)習(xí)用筷子,一起為鄧嫚準備晚飯,一起用電動三輪車拉水去田里抗旱,一起去河邊撈水草回來喂鴨子。麥子青的臉色漸漸紅潤,眼睛里有了光亮,久違的笑容開始浮現(xiàn)。于計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只有鄧嫚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眼看就要開學(xué)了,于計紅很是擔(dān)憂麥子芊的走會讓兒子重回?zé)o精打采的樣子,麥子芊堅定地說:“不會了!哥哥已經(jīng)從陰影里走出來了,他說等恢復(fù)一下會聯(lián)系同學(xué),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p> “你的學(xué)費有些困難,怎么辦?”麥子芊在考高中時就曾受過于計紅的阻撓,她的理由是女孩子沒必要太有學(xué)問,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綽綽有余,及早幫助家里才是實際所需,憑著姿色找個不錯的人家要點像樣的彩禮才是正道,而背著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供她上學(xué),畢業(yè)后看不到回報就要嫁人生子得不償失。她的言論遭到了爸爸、哥哥以及德高望重的大伯的強烈反對,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孩子的成績在學(xué)校一直名列前茅,只要她愿意,上到哪供到哪,決不能拖她后腿。然而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的確捉襟見肘,麥子芊心里明白。
“學(xué)費的事已在電話里同班主任商量過了,暫時可以不交,開學(xué)后他會幫我想辦法。您放心,不用家里的錢?!?p> “那行,這幾天我和你爸都愁死了,你哥將來要訂做假手,聽說好幾萬呢。哎……”剛剛卸下的擔(dān)子又不由自主地扛上了肩,長長的嘆息聲像一道繩索勒在麥子芊的脖子上。
“沒事的媽,慢慢來,會好起來的?!彼荒苓@樣安慰。她的信心來源于哥哥日益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和對生活漸漸復(fù)蘇的滿腔熱情。
“說起來輕松,哪那么容易!”于計紅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麥子芊早已習(xí)以為常,她一直覺得她這件“小棉襖”不見得保暖,媽媽未必喜歡穿。
雖然麥子芊強調(diào)說學(xué)??梢蕴峁┰S多勤工儉學(xué)的機會,不需要帶走一分錢,但父親仍然悄悄地塞給她兩百元。
“您偷的?”麥子芊低聲問。麥有生揮揮手沒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