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她首先找到了居住在本市又相對熟悉并且對她關懷備至的萬樹開,雖然權貴之家的公子哥顧及顏面不一定愿意做這樣有損聲譽的事,但他在學校里的放蕩不羈又分明給人特立獨行、不落俗套的印象,麥子芊決定試一試。
第二天下午,萬樹開應邀而至,油頭粉面、西裝革履,派頭十足。他們約在校外公園里見面。
“想通了?我猜,一定是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币回灥挠颓换{、嬉皮笑臉。
“所以我對你說得每一句話都要保密,行嗎?”麥子芊已經(jīng)豁出去了。
“保證守口如瓶!”他推了推眼鏡難得地一本正經(jīng)。
麥子芊猶豫了一下,鼓起了勇氣:“有個女孩遇到了難題,想找個人假結婚,你愿不愿意幫她?”麥子芊快速講完,面紅耳赤,感覺頭暈目眩,心臟跳出了體外。
“結婚?”萬樹開盯著她的臉,鏡片后的眼睛放大了一圈,張大的嘴巴遲遲沒有合攏。
“假的!假的!騙過家人馬上就可以離!”麥子芊趕緊強調。
“哦,假結婚!”他若有所思地重復著,“如果我不愿意離了呢?既然已是合法夫妻,如果我想假戲真做呢?”萬樹開的步步緊逼令麥子芊驚慌失措,無地自容,感覺自己被撕成了碎片揉入泥土。她站起來就想逃跑,被萬樹開一把抓住,不由分說拉回到椅子上。
“麥子,你太天真、太單純,或許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作出這樣異想天開又危險重重的決定,但是,面對魅力無窮的如花美眷卻坐懷不亂、無動于衷的真君子,據(jù)我所知除了柳下惠和唐僧,很難有人做得到。”
麥子芊咬著手指苦苦地望著他,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令萬樹開頓生憐香惜玉之情。
“既然你對我坦誠相見,我也對你實不相瞞。我爸早在四年前就給我訂下了親,是另一家集團總裁的千金。她十四歲就去美國讀書了,而我會在下半年與她會合。我們見過幾次面,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不要大驚小怪,這種利益婚姻很常見,以最可信賴的手段強強聯(lián)合構筑堅不可摧的堡壘。你可以嘲笑我是匍匐在金錢腳下的奴隸,是任人擺布的傀儡。我也曾有過叛逆的舉動,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智的成熟,我漸漸明白憤世嫉俗、仇視財富的自己是脆弱無知的傻子。金錢本身沒有錯,它是自身創(chuàng)造能力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只是每個人獲取它的手段,對待它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寄予太多的感情因素未免會被它支配左右。我做不到讓父母辛苦打下的江山后繼無人、付之東流,我會繼承和發(fā)揚他們拼搏奮斗的精神,守住并壯大這份來之不易的基業(yè),為后代子孫樹立光輝的榜樣,并給予他們優(yōu)渥富足、無憂無慮的生活。平凡人只能做支撐歷史的數(shù)字基石,永遠書寫不了歷史。你相信我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嗎?”
麥子芊已經(jīng)完全被他慷慨激昂的演說迷住了,聽此一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你一定行!”竟忘記了為何而來。那個以玩世不恭示人的紈绔子弟原來是個壯志凌云的熱血青年??甥溩榆肥裁匆矝]有,除了急于擺脫的困境。
“在金錢和工作上我可以幫你,別看我呼朋喚友、胡作非為,但在婚姻上不可以有瑕疵,我真的輸不起?!?p> “對不起,是我太莽撞了?!丙溩榆纷詰M形穢,羞愧難當,更加迷茫。
“但是有一個人可以幫你,因為他對你心無旁騖,義無反顧。你應該知道他是誰,我經(jīng)過幾個月的明察暗訪,不得不承認他有誠實本分的高貴品質,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我甚至認為你與他天生一對,不應該摻個‘假’字?!?p> 麥子芊沉默不語,她不是沒有想過張博文,而且她知道他很有可能會答應,但又是一個“哥哥”的身份令她舉棋不定。細思起來,南轅北轍,背井離鄉(xiāng)也許是躲避是非的最后途徑?,F(xiàn)在萬樹開已經(jīng)態(tài)度明確,張博文只能是不二人選。然而麥子芊萬萬想不到當她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剛好在網(wǎng)上查到“擬錄取通知”的字樣,還沒有來得及把這份喜悅與周圍的人分享就慌慌張張、匆匆忙忙來到了麥子芊約定的地方。
一見面就問:“芊芊,怎么了?”麥子芊說有事,這事可能非同小可。
“哥,你坐下,我的故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庇谑撬ㄩ_心扉,毫無保留地講述了自己戲劇般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蛟S是咀嚼的次數(shù)太多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苦澀,她像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平鋪下來,沒有修飾詞匯,沒有感情色彩。
“仔細回憶,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依稀記得小時候被人叫做小換,她當時明確告訴我沒有這回事。他們對我的隱瞞使我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沒有因為身世的坎坷而產(chǎn)生任何情緒上的波瀾,我不知是應該感激還是抱怨,可是逼婚讓我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難以接受??晌也荒芘c對我恩重如山的人一刀兩斷,但要徹底地破解危局,讓我至少表面上能夠坦然面對他們的,好像只有一個辦法。”麥子芊停了下來,看了一眼面前這張棱角分明但線條柔和的臉。
“什么辦法?你快說!”張博文急不可待。
“我想找個人假結婚,讓他們徹底死了這條心?!?p> “假結婚?”張博文的驚訝在意料之中,“會不會太草率了?”他疑慮重重地問。
“你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嗎?”麥子芊期待的眼神令張博文躲閃不及。
“我去找個辦假證的,應該不難?!?p> “她很精明,如果萬一被識破,那個家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哦,”張博文恍然大悟,“你是要真領證,假結婚?!”
麥子芊咬著嘴唇深深地點了點頭。
“聽你的安排,讓我做什么都行。”張博文含著笑意、紅著臉把頭轉向了一邊,很快耳朵脖子都被染了個遍。
“你愿意嗎?”麥子芊還在追問,她必須得到確切的答案,盡管知道他不會拒絕。
“我愿意!”張博文求之不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有些招架不住,難以置信,激動得大汗淋漓,心臟像圍著操場跑了好幾圈一樣狂跳不已。他甚至不敢看麥子芊一眼。
“我想跟你一起走,你去哪我去哪。”麥子芊低著頭搓著手指難掩無奈和憂愁。
“好!”張博文的聲音有些顫抖。
“記住了,結婚是假的,很快就會離!我們是永遠的兄妹!”她再一次重申她的意圖,既想消除張博文的顧慮又要避免他的誤解。
“好!”他只要能看著她,守護她,就知足了,不在乎什么稱謂,什么真假。
緊接著他們謊稱學校要統(tǒng)計家庭背景,讓家人把戶口本寄了過來,然后請假去了張博文的戶口所在地——彭州辦理了結婚手續(xù),晚上就在他父母為他準備的房子里住了一宿。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順利完成,麥子芊把兩個紅本本揣在自己包里,兩個人像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興奮不已。
六月中旬,董阿姨的女兒傳來喜訊,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丝荡ㄒ恢?,為表感謝,他們執(zhí)意要請麥子芊飽餐一頓,她帶上了同桌和張博文。
畢業(yè)典禮結束的第二天,麥子芊一早就帶著張博文回了家。此時農忙剛剛結束,四個人正在屋里打麻將。最先看到他們的是坐在側面的三嬸,“呦,子芊回來了!”她的語氣里有親切也有驚愕。
年齡最大輩分最高坐在中間的于計紅抬起頭來,臉色由夏季的熱情似火瞬間轉到冬季的徹骨嚴寒,其余三人都站了起來,麥子芊一一打了招呼。三嬸剛要張口說什么,被國慶嫂子連忙攔住說:“二嬸家來客了,咱就別在這添亂了,子芊你們坐,我們到大奎家去玩?!闭f完,拉著三嬸就出去了。但三嬸終究放心不下,慌慌張張地去了麥子青家。
“媽!”麥子芊惴惴不安,笑容緊繃得像撐開的雨傘。
“阿姨,您好!”張博文向前躬了一下身,禮貌周到。
“好什么好?!子芊,他是誰呀?”寒氣撲面。
“他……我……”由于羞澀,由于膽怯,麥子芊哆嗦著說不成句,她把手伸進包里卻遲遲沒有行動。
“你朋友吧?誰沒有個三朋四友的?坐下說話?!庇谟嫾t的語氣有所緩和,試圖以先聲奪人的氣勢把麥子芊的小陰謀扼殺在搖籃里,她顯然低估了對方的膽識和智慧。
“不!媽,他不是朋友,他不僅是朋友還是……”麥子芊只想盡快地讓她放棄幻想,可是話到嘴邊又難以出口。
“阿姨!我是她老公,我們已經(jīng)登記結婚了!”張博文把拎著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摟著麥子芊的肩膀。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猶如平地起驚雷,震得于計紅把持不住扶著桌子,昂著頭直盯著張博文。
張博文從麥子芊手里要來結婚證,雙手握著恭恭敬敬地放到她面前。
她緊閉雙唇,瞪著刀鋒一樣的眼睛仔細地翻看著,胸脯起伏的幅度逐漸增大,氣流摩擦鼻孔的聲音清晰可聽。
“混賬!”隨著一聲裂帛似的怒吼,兩個紅本“嗖”地被扔出門外?!皣W”麻將散落一地,“咚”桌子被掀翻四腳朝天,“啪”于計紅屁股下的小板凳撞到了柜子上。她的臉像揉皺的紙團,淚水從變了形的眼睛里傾瀉而出,流到咧開的嘴里。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這個狼心犬肺的畜生!”她一邊哭一邊罵一邊走向前,張博文立刻把麥子芊擋在身后。
“媽!媽!”麥子芊非常害怕,邊哭邊喊。
“阿姨!冷靜點!”張博文也沒見過這陣勢,一時六神無主。
“誰是你阿姨?!你誰呀你?走開!走開呀!”于計紅拍打著張博文的胳膊。
“媽!怎么了?媽!”麥子青飛快地沖了進來。
“兒呀!”于計紅看見麥子青更加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天搶地,“這可怎么辦呢?她個沒良心的!咱白養(yǎng)她白疼她這么多年呢!”
“媽!到底怎么了?”麥子青拉著媽媽的胳膊紅著眼睛急切地問,又把目光轉向趴在門上嗚嗚哭泣的麥子芊,同樣得不到答案,還是張博文解釋說:“我和芊芊把結婚證拿給阿姨看,她很生氣……”
“結婚?你們結婚了?怎么從沒聽子芊說過交男朋友的事?”麥子青滿臉驚訝。
“這不明擺著要與咱們脫離關系嗎!兒呀,你可怎么辦呀?”于計紅苦苦地望著兒子,忍不住又是哇哇大哭。
“媽,子芊覺得好就行,結婚是喜事,您發(fā)這么大火干嘛?”
“糊涂的兒!我把你們辦事的日子都定了,喇叭廚子那兒都下了訂金了,這下可好雞飛蛋打了,嗚嗚……”
“媽,您在說什么呀?”麥子青顯然毫不知情,隱約捕捉到了一點影子,翠玲曾向他要喜糖的疑問好像答案也在這兒。
“說什么!難道你和這臭丫頭不是青梅竹馬?你能說不喜歡她?”
“媽,您扯哪去了,您做那些事為什么不先問問我?”麥子青丟下于計紅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別怪你媽!”麥有生收工回來,一邊撿起結婚證看了看一邊向屋里走來,他對張博文點了一下頭,把證遞給他,又對麥子青說:“你不該怪她,她為你的事把心都操碎了?!庇洲D向于計紅,“你說你何苦呢,終身大事你也要問問孩子們愿不愿意,自作主張能行嗎?!老話不是說馬不吃草不能強按頭、強扭的瓜不甜嘛?有一個好的咱也開心呢,總比兩個都苦哈哈的強吧?!?p> 一聽此話麥子芊更是泣不成聲,麥子青淚如雨下,張博文的眼眶也濕潤了,于計紅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進了里屋,蒙著被子嚶嚶啼哭。
“子青,去買點菜和酒,咱們爺仨好好喝一盅?!丙溣猩鷮鹤诱f。
“不用了,叔,我們買了吃的?!睆埐┪内s緊阻止。
“是啊,爸,簡單點就行,我現(xiàn)在就去做!”麥子芊與張博文一起進了廚房。麥子青收拾一地狼藉,麥有生進屋規(guī)勸老伴。
飯菜擺上了桌,麥子芊走到床前叫媽媽起來吃飯,壯壯也跑來叫奶奶,但于計紅反而轉身向里而臥,不予理睬。除了不諳世事的壯壯外其余的人都食不甘味難以下咽。
“小伙子,哪里人呀?”麥有生問張博文。
“彭州,叔!”
“你們是同學?”麥有生不知道女兒是被“逼上梁山”后的權宜之計還是感情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平時少言寡語的他想多一些了解。
“不在一個班,但是同一年級?!?p> “交往多久了?”
“一年了,叔?!?p> “哦?!丙溣猩杂蟹判?,“婚禮的日子定了嗎?”他接著又問。
“對!定了嗎?咱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麥子青發(fā)自肺腑地激動。
沒等張博文開口,麥子芊趕緊接過話頭:“爸,哥,我們下午就回學校,明天就去彭州,他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工作,我跟著一起去,想盡快穩(wěn)定下來,所以還是不辦了……”
“干嘛呀?還嫌我們不夠丟人呢!偷偷摸摸地像做賊一樣!如果不辦,不光以前隨的份子錢都白白打了水漂,還會讓別人以為老麥家的閨女被人拐跑了呢,不行,必須得辦!就按我訂好的日子辦!”于計紅突然扯著嗓子叫起來。
“彭州在千里之外,你以后回家就不方便了?!丙溩忧嘤幸飧淖冊掝}同時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麥有生低頭不語,像厚重的泥土一樣把一切都包含進沉默里。
“沒事,現(xiàn)在信息和交通都很發(fā)達,咱們常聯(lián)系,馬上要通高鐵了,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康川?!丙溩榆饭首鬏p松地說。
可是大家都明白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哪那么簡單。
“博文,我妹妹不容易,你要好好照顧她!”麥子青話一出口,眼圈又紅了。
“當然,當然!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的?!睆埐┪募泵Ρ響B(tài)。
麥子芊意識到自己倉促的決定與這個家正在漸行漸遠,她表現(xiàn)得如此決絕給養(yǎng)育了她二十多年的家人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她動搖了。
“要不我在家里住一天?”麥子芊小心翼翼地征求博文的意見。
“我后天上午要到廠里報到,你一個人過去我不放心?!睆埐┪淖笥覟殡y。
“我去送她!”麥子青毫不猶豫地說。
“走!走!走!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把她養(yǎng)大了,用不著咱們了,攀上高枝遠走高飛吧,作這假惺惺的模樣給誰看!”于計紅的內心矛盾極了,憤怒和不舍交織成鋒利的剪刀,把復雜的情感剪得七零八落,和著淚水滾滾而下。
“爸!哥!照顧好媽媽和壯壯!有事給我打電話!”麥子芊哽咽難言,“媽,我走了!”她對著里屋哭喊了一聲,跟著張博文走出了家門。
路的盡頭,麥子芊回首,爸爸哥哥還站在門口張望,媽媽則躲在他們身后。麥子芊沒有招手而是緊走幾步,伏在路邊的一棵粗壯的楊樹上痛哭流涕。
“現(xiàn)在假期多,可以經(jīng)?;貋砜纯??!睆埐┪牡膭裾f很有說服力,麥子芊收了淚水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