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芊卷曲著身體窩在沙發(fā)里冥思苦想,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晰不過,是長久以來的感傷和孤獨借著昨日的喜訊一股腦融進酒里下了肚,像棉花燈芯一樣在身體里纏繞、揉搓、膨脹,她渴望一個一往無前的勇士幫她斬斷,幫她清除,那一刻她是瘋狂的惡魔,而他只是一個心甘情愿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不!他是虎視眈眈,乘虛而入!另一個聲音在耳邊回響。麥子芊陷入自我分裂,一會兒張博文很無辜,面對傾慕已久的女子主動投懷送抱圣人也會把持不住,何況正中下懷的凡夫俗子?如果他一把推開,她麥子芊又將陷入何種難堪的境地;一會兒又覺得張博文明知自己已是神志不清、情不由己,就應該想方設法讓她懸崖勒馬,而不是落井下石。哦,對了,還有那推波助瀾的鬼天氣,漆黑的夜里驚天動地,好像要把一切都摧毀成灰飛煙滅。她見過大樹遭雷擊而攔腰截斷并撕裂成條的慘烈,它在村子的西頭,那里一排排大樹投下斑駁的陰影,一片片莊稼匯成綠色的海洋……
“?。 彼蠼幸宦曉噲D要把腦袋里塞滿的妖魔鬼怪驅散干凈。她站起來走到飯桌旁,腳下像踩著海綿,身體的本能需求令飯菜的誘惑力難以抵擋,但疲憊的身心使咀嚼也變得有氣無力。可是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時,沒有平息的憤怒令每個細胞都直起了腰桿,充滿了力量,“走開!張博文!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或許是他的寵溺滋長了她潛伏的驕橫,或許是痛徹心扉的打擊實在忍無可忍,爆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戾氣。隨著一聲怒吼“啪”“啪”兩支拖鞋飛了出去打在門旁的墻上。
但敲門聲仍在繼續(xù)并伴隨著急切的呼喊:“博文在嗎?博文!”
麥子芊一下子慌亂起來,門外的女人是來找博文的?他不會出什么事吧?顧不得形象,來不及思索,她赤著腳跑過去開門,然而門外站著的卻是一個燙著短發(fā)的中年婦女。
吳秀敏早已聽得真切,好像寶貝兒子正在遭受某個“女巫”的蹂躪,所以二話不說直接沖了進來,顧不得發(fā)泄便連聲叫著:“博文!博文!”沒人應聲。
麥子芊稀里糊涂地望著來人,看年齡她已經(jīng)猜到幾分,這讓她更加惶恐不安,只能硬著頭皮說:“他不在。”
吳秀敏沒有理她,徑直到各個房間查看,飯桌上的情景更令她怒不可遏,顯而易見博文連飯都沒吃就被這個作威作福的女人趕出了家門,而她自己卻在逍遙自在地大快朵頤。她多想把滿腔怒火燒制成磚,把不該看到更不該發(fā)生的一切拍個稀巴爛,但良好的教育及經(jīng)年累月的工作經(jīng)驗告訴她要冷靜,等見了博文問個明白再說。
麥子芊像被人揭開了衣服一樣窘迫不安,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只能等著這個占有絕對權威的女人對她的審視和盤問。來人嫌惡地端詳了麥子芊一會,口氣強硬地說:“我是張博文的媽媽!”
“您好,阿姨?!丙溩榆否R上倒了杯水雙手捧著送到她面前?!鞍⒁?,請喝水!”麥子芊的小心翼翼助長了她的威風凜凜。
博文媽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迫不及待地追問:“你們住在一起?”她多么希望這不是事實。
“沒有,阿姨,各住不同的房間。”麥子芊覺察到目光似刀。
“哦,還好,你不是本地人?”語氣有所緩和。
“不是,我是康川人?!?p> “你和博文什么關系?”確認過才能決定態(tài)度。
麥子芊只想劃清界限免得招來更多的麻煩,于是趕緊回答:“朋友!普通朋友!”
吳秀敏暗暗松了口氣,“你住這兒多久了?”
“一年。”
“多久?”吳秀敏難以置信,她懊悔自己沒有早點來阻止這樣荒唐可笑的事情,竟然任由它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
“一年,阿姨?!?p> “哦?!眳切忝羧粲兴?,她對眼前這個拘謹?shù)糜行┛s頭縮腦,既沒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又沒有小家碧玉的靈性的女孩不感興趣,曾幾何時她盼望著兒子能帶給她一個溫柔賢淑氣質(zhì)高雅的兒媳,可是他拿走鑰匙精心呵護的卻是這樣一個“窮兇極惡”的女人,正是她侵犯了作為母親應該知道卻被刻意隱瞞的尊嚴,正是她讓張博文對自己忽略到視而不見。而她并不了解麥子芊從出生直到昨天都經(jīng)歷了什么,對與自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男孩的媽媽,麥子芊心虛到六神無主,尤其是想到張博文還被自己趕出了家門,她就更加無所適從了,只想盡快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吳秀敏的一句:“你去忙吧,我在這等會?!毕褚坏捞厣饬钭岥溩榆奉D時感覺松了綁一樣的輕松?!鞍⒁蹋鲩T時忘帶手機了,我去找找他?!闭f完抓起包就出了門。
麥子芊在馬路邊漫無目的地游蕩,她擔心張博文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態(tài)度而惱羞成怒,再也不理她了?他會不會因昨晚的事追悔莫及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不會的,他如果是真心真意,就不會拋下我一個人,麥子芊胡思亂想著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對面疾步匆匆的張博文。他在水里泡了好久才上岸,濕漉漉的衣服無法示人,便躺在公園里樹蔭下的長椅上昏昏欲睡,但熱浪滾滾、蟬鳴蚊叮根本睡不著,只能眼睜睜地坐著等待,拿起拖鞋當扇子扇。想著麥子芊的一顰一笑、風情萬種,想著她的怒火中燒,張博文像只迷途的羔羊辨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夕陽晚照,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熱?!拔乙厝タ纯窜奋返那樾稳绾巍!睆埐┪恼f走就走,大步流星,因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所以很專注。
麥子芊不知道,張博文的媽媽之所以突然來訪是因為兒子這周末不僅未見人影而且電話也不接,令她放心不下。
在張博文用固話第一次給她打電話說已到家,到第二次說他媽已走的一個多小時里,麥子芊不清楚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聰明的她敏銳地感覺到,這個看上去雷厲風行的母親的口吻是居高臨下,厭大于喜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養(yǎng)母,這讓她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必須離開,而且越快越好!
他們簡單地用過晚飯后,麥子芊鄭重其事地對張博文說出了搬家的計劃。
“為什么?昨天是我對不起你,你想怎么懲罰都行,我發(fā)誓再也不會傷害你!”他的難過像滾滾的黃河。
“昨天的事責任并不全在你,我也有份,就當是撕掉的日歷誰也不要再提。阿姨今天來給我提了個醒,這樣下去真不是長久之計,對你對我都是百弊無一利?!?p> “不用走,芊芊,我已跟我媽說過了,咱們是校友,你暫時沒地方住又負擔不起房租,她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來找你麻煩的。”張博文的慌張令麥子芊疑竇叢生。
“和阿姨沒有關系,也不是因為你,是我,是我出了問題,我非常感激你在我走投無路時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可是欠你的太多,我負重前行會感覺很累很累。”
“你不欠我的,一點也不!你幫我洗衣做飯,給了我誰也給不了的快樂!是我對不起你,就讓我當牛做馬用余生來彌補!行嗎?”張博文的極力表達卻令麥子芊感覺壓力重重。
“我決心已定,非搬不可,但我不想太遠,為了蹭飯方便,就在這小區(qū)里幫我找一套小的吧,能與人合租的那種?!?p> “不行,不能與人合租!一者陌生人不知底細,二者我去了會很不方便。如果害怕我就去陪你,否則不許你走!”張博文振振有詞令麥子芊不好反駁。
為了分擔麥子芊的支出,張博文幾乎包攬了所有能入口的東西的費用,還有水電煤氣費等,堂堂七尺男兒搞得像個家庭主婦,而麥子芊樂于做個逍遙自在的甩手掌柜。然而一個月后,**的脹痛令她憂心忡忡,她沒有告訴張博文而是獨自于周六上午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拿著尿樣化驗結果,她癱坐在了椅子上。潔白的燈光、潔白的墻壁、潔白的人群,白得炫目;白得蒼茫;白得慘烈,然而白色的紙上卻有兩個黑如子彈的字跡射進了她的胸膛,她肝膽俱裂、茫然無措。
中午時分,人群漸漸散去,空蕩的候診廳里,麥子芊躺在長椅上,腦子里空空如也。突然一個輕柔的女人的聲音傳來:“喂,你沒事吧?”
麥子芊抬眼望了望,撲面而來的又是刺眼的白,無窮無盡的白,但是廣闊的白色中間鑲嵌著一張笑容可掬的臉,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圓圓的下巴。麥子芊慢吞吞地坐了起來,有氣無力地說:“沒事?!?p> “醫(yī)生下午兩點才上班呢?!弊o士提醒完便走進了診室。可當她拿了東西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麥子芊又睡在了椅子上。忍不住再一次走過來詢問:“你真的沒事?”
“沒事!”麥子芊坐直了身體,不請自來的淚水向女孩無聲地傳達著自己的苦悶。
“怎么了?要不要去急診?”作為護士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治病救人。
麥子芊搖了搖頭,把檢驗報告遞給她看。
“哦,懷孕了!”女護士長長地舒了口氣,“怎么,不是好事?”她盯著麥子芊的臉,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或許是每天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有點“麻木不仁”。可是像麥子芊這樣一個人在空曠的大廳里糾結痛苦的,她是第一次看到,但凡像她一樣善良和熱心的人都不會袖手旁觀。
“不,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憋@而易見麥子芊已經(jīng)把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當成了救命稻草,或許正是她身上的白既是醫(yī)者仁心的標簽,又是值得信賴的名片。
“你沒吃飯吧?”
護士的關懷令麥子芊心頭一熱,她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家般的親切,“沒有,為了準備檢查早飯也沒吃。”
“我先去拿點吃的來,咱邊吃邊聊,好嗎?”
麥子芊滿含感激地點了點頭。
電話鈴又響了,麥子芊沒有理會。
“怎么不接呢?家里不會擔心嗎?”女護士邊說邊拿著食物和水走了過來。
“心情太糟糕,不想接!”麥子芊知道是張博文打來的,此時她對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覺。
看著麥子芊吃得津津有味,護士心滿意足地笑了,一個看似被困難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人,竟然還有這樣瀟灑自然、忘乎所以的吃相真讓人憐愛。
“我叫莊美云,是婦產(chǎn)科的護士,你呢?”
“你不會把自己的飯給我了吧?”麥子芊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自私自利已經(jīng)暴露無遺。
“沒有,我在食堂給你打的飯,幸虧跑得快,再晚點可就沒了。飯盒是我的?!?p> “謝謝,非常感謝!我叫麥子芊,你能幫人幫到底給我點建議嗎?”
“什么事?孩子?這事太大了,你應該和家里人商量。”
“就當我沒有家人,正因為我是差點與這個世界擦肩而過的棄嬰,所以我不愿在她還是蝌蚪一樣大的時候就扼殺在黑暗中,可是無論從情感上還是經(jīng)濟上,我都沒有準備好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盡管我渴望著寄托和陪伴,但她是個意外,不能算作偉大愛情結出的碩果。”
“你……”莊美云欲言又止,想必已有好幾個版本的故事情節(jié)在腦海里閃過。
“哦,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他很愛我,或許正是他的愛太過濃烈讓我常常有迷失方向的感覺,他是一個好人,好得無可挑剔,好得讓我總覺得對不起他。”
“那么,你還猶豫不決?”
“不該猶豫的對吧?剛才我就翻來覆去地想:留下她我可能會為難一時,做掉她我必定悔恨一世,我需要一個認同的聲音給我打氣?!?p> “麥子芊,我就叫你子芊吧,通常對于別人的征詢我們不會給出明確的意見,因為擔心承擔責任或者被人抱怨,但今天作為朋友——我已經(jīng)把你當作朋友嘍,我由衷地佩服同時贊成你的英明決定,如果你同意,以后的孕期保健、飲食調(diào)理、定期檢查之類,我會幫你制定詳細清單和計劃表,保證能生一個聰明健康的寶寶,要有其它困難盡管開口,姐妹我義不容辭,但首先你必須配合,保持心情愉快最為關鍵,明白嗎?”
麥子芊緊緊握著莊美云的手,激動地熱淚盈眶:“是上天派你來拯救我的吧?白衣天使同志!”
“是啊,這身衣服不是白穿的。”兩人都笑了起來。
莊美云果然一言九鼎,事無巨細都幫麥子芊安排得井井有條,麥子芊曾經(jīng)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她都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