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班后,張博文忍著隱隱的痛開門而入。心寶看見爸爸自然異常興奮,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叫嚷著撲了過去,張博文剛要蹲下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二姐知道他有傷趕緊過來幫忙。
“二姐,芊芊最近怎么樣?”
“哎,我正犯愁呢,天天忙得飯也吃不好,回來話也少,很晚才睡覺,人都熬瘦了?!?p> “她升職了?”
“噢,對了,子芊怕你擔(dān)心不讓告訴你,她早就從那家單位辭職了,后來在超市做了不到一個月又到了這家公司,聽她說老板是她以前的同事,里面還有她的朋友。”
張博文點了點頭,原來芊芊經(jīng)歷了這么多風(fēng)雨,他不僅沒能陪伴左右與她分擔(dān)竟然還全然不知,連一句安慰和鼓勵的話也沒有傳遞,內(nèi)疚和傷感是不言而喻的。
當(dāng)麥子芊進來看見張博文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fā)上、笑容蕩漾著用無比溫暖的目光迎接她時,臉色頓時暗淡了下來。張博文看到她的憔悴心如刀割。
“芊芊……”他的話剛要出口,麥子芊連忙擺手。
“打住!你跟我來?!?p> 張博文像即將接受審判的罪犯,低著頭跟著她走進房間。可是麥子芊沒有審問直接宣判,連一個陳述和辯解的機會都沒給他留。
“鑰匙留下,你走人!以后不要進這個家門!感謝你多年以來的照顧和關(guān)心,是我對不起你,欠你的情和錢我會慢慢還。心寶也是你女兒,二姐可以帶去你那兒見面?!丙溩榆氛Z速驚人,有人有聲有圖有真相,她無法質(zhì)疑,所以不想拖泥帶水。
“你聽我說,芊芊……”張博文急得如火燒身,但是麥子芊根本不讓他張口。
“不要再說了,我已經(jīng)聽得太多了,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也不想再糾纏下去,該作個了斷了,咱們各行其道,各自安好吧?!彼桓衣犓忉?,擔(dān)心積攢了幾天的勇氣會因為他的只言片語而土崩瓦解。
張博文已經(jīng)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麥子芊的任性、倔強和霸道他無數(shù)次領(lǐng)教,此刻只能避其鋒芒由她發(fā)號施令。
出門時二姐趕著叮嚀他“慢著點!”回頭又對麥子芊帶著一絲抱怨地說:“他的腳有傷。”
麥子芊有些愕然,自己光顧著發(fā)泄憤怒了,竟沒注意到他有異樣。
“我聽小姨說的,就那天回來時在機場摔倒扭的,又沒好好休息,我剛才看見鞋帶系得很松,還腫著呢。”
聽到這些話,麥子芊又氣又痛心亂如麻。
張博文來到樓下,凄清的燈光里,修剪整齊的冬青堅定著綠色的繁華?!拔胰绻苷玖⒊梢豢枚嗑涂梢悦刻炻牭剿M出的腳步聲,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睆埐┪纳瞪档叵搿Lь^望著明亮的窗,那里是他全部的理想。長長的影子落在木條椅子上,曲曲折折像極了他坎坎坷坷的愛情歷程。
與此同時,胡志剛正與申思慧在“火鳳凰”臨街的窗戶邊相對而坐,這可是他提前幾天就預(yù)定好的位置,但申思慧無精打采的樣子與飯店內(nèi)熱火朝天的氣氛格格不入。胡志剛并沒有馬上發(fā)問,只是殷勤地給她夾菜,他讓她看馬路上車水馬龍往來奔波,看萬家燈火在混凝土的小盒子里演繹著喜怒哀樂。
“想想很不可思議,同樣的一日三餐,同樣的食材和佐料,每家竟能做出不同的味道。思慧,你會做飯嗎?”胡志剛對生活的熱愛從他點點滴滴的話語中一覽無余。
申思慧機械地?fù)u了搖頭,分明心不在焉。
“我能做幾道小菜,這還得感謝我那饞嘴的表妹。那年暑假她來我家,未到中午就吵著肚子餓,作為大哥我義不容辭,同時為了顯示男子漢的風(fēng)采我也躍躍欲試,打開冰箱任她欽點。她神神秘秘地拿了兩個土豆,如果烤著吃我倒是手到擒來,現(xiàn)成的烤箱嘛,可她偏要吃薯條,沒辦法只能趕鴨子上架,結(jié)果切出來的土豆條像板凳腿一樣粗,炸出來外糊內(nèi)生,根本不能吃。這事到現(xiàn)在還被她當(dāng)作笑柄,不過從那以后我倒是跟著媽媽用心學(xué)做了幾道,可惜如今她為了減肥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簡直瘦成了紙片,栓個繩子就能飛上天?!彼ь^仰望,似乎他那可愛的小表妹正漂浮在空中。他繪聲繪色生動有趣的講述加上夸張詼諧的動作,終于把申思慧逗樂了。
飯后他們漫步在蕭瑟的街道上。
“到底什么事,這么不開心?”胡志剛裝模作樣地問。
“沒什么。”申思慧閃爍其詞,自己也不明白在胡志剛這兒她幾乎不設(shè)防,不掩飾,但在張博文面前總像捧著一塊易碎的瓷器一樣小心翼翼,極盡所能地擺設(shè)出無可挑剔的姿態(tài),常常有靈魂出竅的虛脫感和疲憊感。
“又是張博文那小子吧?他腦袋里一團漿糊!”
“他說不喜歡我。”申思慧面色陰郁。
“沒事,喜歡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不妨驀然回首看一看燈火闌珊處?!焙緞傄贿呎f著一邊快速退回到一盞路燈下,故意擺出一副風(fēng)情萬種妖嬈動人的女人媚態(tài)。申思慧捂著嘴巴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起。
“喂,媽?”她的笑容還沒有收回就被瞬間凝固了。“哦,好,我馬上去!”
她的驚慌失措立刻輻射到了胡志剛,他跑過來急問:“怎么了?”
“我媽受傷了,是醫(yī)生打來的電話,我必須盡快趕到醫(yī)院!”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原地打轉(zhuǎn)。
“別著急,我們不去停車場了,就在這打車?!?p> 因為不明情況,出租車?yán)锏纳晁蓟鄱兜孟窈Y糠,胡志剛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希望傳遞給她堅強的力量。
等他們跑到急診室門口,看到申思慧的媽媽戴著網(wǎng)帽、下巴裹著紗布正坐在椅子上,衣服前面血跡斑斑。
“媽!媽!”申思慧緊張的情緒稍稍放松下來,同時又心疼母親的模樣,剛張口呼喚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不要緊。”她的媽媽艱難又含糊不清地安慰著。
胡志剛拉著申思慧走進診室,醫(yī)生說:“看情形是杯子打到下頜骨上碎裂了,耳垂延伸到下頜骨劃出了長長的口子,縫了12針。幸好沒傷到動脈否則會很麻煩。藥已經(jīng)開好了,打幾天消炎水就會慢慢好的?!?p> 申思慧強壓怒火,含著淚水四處張望:“他人呢?”
胡志剛把手機打開遞給她媽媽,于是她在上面寫道:“我沒告訴他,自己來的。”
“混蛋!”申思慧氣到極點口不擇言。
“別這樣,醫(yī)生不是說沒什么大礙嘛?!焙緞偱牧讼滤募绨颍D(zhuǎn)頭對申思慧媽媽說:“阿姨,把單據(jù)給我看看?!比缓竽弥腿チ耸召M窗口。
申思慧也跑過去,一邊說:“怎么能讓你繳費?”一邊想用手機付款。
“又沒多少,快去陪阿姨吧?!焙緞偘阉频搅艘慌?。她不再堅持回到母親身邊。
在媽媽吊水的時候,輸液室外,申思慧向胡志剛談起了她不堪的父親,她第一次對別人敞開心扉。
“他們倆于2006年從紡織廠雙雙下崗后,父親曾許下承諾,從此要讓母親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做個悠閑自在人人羨慕的全職太太?!鄙晁蓟劭嘈α艘幌?,繼續(xù)說道:“他在眾人的熱情鼓勵下一頭栽進轟轟烈烈的炒股大軍中,工齡買斷所拿到的幾萬元補償悉數(shù)投了進去。據(jù)說剛開始小賺了一筆,可是不到兩年用他的話說就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暴風(fēng)雨,接著便是暗無天日無邊無際的寒冬??墒鞘袌錾杂谢嘏秃菹滦膩碓谫r掉三分之一股本的情況下選擇變現(xiàn),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廣告。于是不顧母親的勸說,租了個舊廠房,買了好幾臺編織手套的設(shè)備以及一大堆原材料,組織曾經(jīng)的同事大干特干了一個月,手套生產(chǎn)了不少,可是答應(yīng)回收的廠家卻聯(lián)系不上了,雖然報了案但一直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無奈只能把手套送到勞保市場,價格低到無法想象,最后機器也被當(dāng)作廢鐵出售。
“隨著創(chuàng)業(yè)的失敗,父親的脾氣也漸漸變得焦躁易怒,尤其在他因為喝酒誤事被物流公司開除之后,動不動就借著酒力對媽媽吹毛求疵,甚至發(fā)展到人身攻擊,說她是掃把星,長著一副苦瓜臉,剛開始媽媽還會爭辯幾句,漸漸地也就裝聾作啞不再理會。媽媽偷偷出去工作,被他發(fā)現(xiàn)后又是火冒三丈,硬說媽媽瞧不起他,讓他顏面掃地,沒辦法只能繼續(xù)呆在家里。我問她為何忍氣吞聲,媽媽則說:‘他也不容易,偶爾發(fā)發(fā)火出出怨氣比憋在心里舒服,等我退休后,經(jīng)濟條件會有所改善,減輕了他的負(fù)擔(dān),自然就不會這樣了?!易柚共涣烁赣H,又勸說不動母親,只能選擇眼不見心不煩?!鄙晁蓟凵袂榘麧M是迷茫。正是這不愿觸碰的“灰色地帶”給她帶來難以啟齒的困擾,使她對溫馨和睦的家庭氛圍特別渴望,這也是她留戀張博文的原因之一。
對于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此時的申思慧并不了解,要等到多天之后才聽母親說起,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有必要在此處揭曉答案。
周五下班后,老申怒氣沖沖地回了家,這憤怒應(yīng)該是在回家途中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在關(guān)上房門的那一刻達到了飽和,正因為只有家才是真正屬于他的最自由最安全的場所,也才會被肆無忌憚地當(dāng)作發(fā)泄的出氣口,其中附帶著他的老婆。
老婆把飯菜端上了桌,老申從寬大的保安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他對什么菜什么酒并不挑剔,迷迷糊糊騰云駕霧的感覺就是他的追求。但今天的這瓶卻不是平時喝的廉價酒,本來外面有精美的包裝盒,可是被他拆開扔進了垃圾桶,他更習(xí)慣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口接一口,風(fēng)雨正在醞釀中,一杯下肚一個按鈕被打開。
“什么內(nèi)部特供,騙人不眨眼睛!噯,朱三今天去找我,說是專程看我的,帶著這瓶酒。”
“咱廠里的朱三?”或許太過寂寞,或許勾起了對往昔美好的記憶,老婆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
“就他!開著一輛奧迪,指著上面的車標(biāo)得意忘形地問我:‘看這四個圈,多圓呢,知道什么車嗎?’我呸!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聽說他兒子開了幾十家店,賺了不少錢?!睕]有羨慕,難得的共同話題令她欣慰。
“什么呀,開房產(chǎn)中介的,掙的是黑心錢!房價這么高都是被他們惡意抬起來的,從中獲取差價或者更多的手續(xù)費。”說完一仰脖,又是半杯酒。
“你不要胡說八道,如果沒有中介買房子找誰去?”
“你懂什么呀?騙子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騙了你還讓你感恩戴德!和我一起值班的老李,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了,買不起房子連女朋友都不敢談。最慘的是老李他哥,前幾年在中介的忽悠下買了一套拆遷房,因為房證沒下來,只簽了購房協(xié)議,結(jié)果一年后房價蹭蹭往上漲,房主反悔了想要回房子,他哥當(dāng)然不樂意,最后鬧上了法庭,法院判決房主勝訴,退回購房款,只補償了百分之二十的違約金,而房價由六千漲到了一萬多,本就是東挪西借的錢,現(xiàn)在更買不起了,但中介費一分也不退,你說害人不害人?!”
“那跟朱三也沒關(guān)系,就因為他在你面前耀武揚威就給他亂扣帽子?!況且,房價高低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既捍衛(wèi)了曾經(jīng)的同事又開導(dǎo)了杞人憂天的老公,她并沒有意識到時機和方式上的錯誤。
“去!去!把這個菜熱熱去,都結(jié)了冰了!頭發(fā)長見識短!”老婆的孤陋寡聞簡直令他無法容忍。
飯菜熱好后放在桌子上,擔(dān)心他沒完沒了,老婆轉(zhuǎn)身就要走開。不料老申意猶未盡,繼續(xù)說道:“怎么沒關(guān)系?!咱不買房,未來的女婿不得買嗎?即使再富有也要多花好多錢,如果手頭不寬裕就要貸款,咱閨女嫁過去是不是也有負(fù)擔(dān)?”
老婆聽他越說越離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自尋煩惱,好無聊!”
老申早已忍無可忍,一邊大叫著:“什么?無聊?!我辛辛苦苦養(yǎng)著你,你有什么資格看不起我!”一邊舉起酒杯狠狠地扔了出去。老婆剛要走,聽他一喊正好回頭,對迎面飛來的杯子躲閃不及,硬生生地砸在了左側(cè)下頜骨上,只聽“咣”的一聲,杯子碎了,“啊”的一聲她捂著下巴蹲在了地上。疼痛如刀割,血順著指間流出。她跑到衛(wèi)生間本想沖洗一下傷口,但是太大、太深令人不寒而栗,于是她用一條干凈的毛巾使勁壓著,抓起門口鞋柜上的包直奔醫(yī)院。
醫(yī)生對她的堅強感到不可思議,豈不知人在孤獨無助的時候往往會迸發(fā)出超乎尋常的能量,尤其是女人。但是當(dāng)包里現(xiàn)金的額度遠遠不夠支付醫(yī)療費的時候,無論她的能量多么強大都變得無足輕重,只能向女兒求助。
而這邊的老申還在自我陶醉中,老婆生氣出門已是家常便飯,“還是老一套,能不能換點新花樣!”他欠了欠身,對著門口喊了一嗓子,然后扯起酒瓶又是一大口。
直到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老婆并沒有回來,地上的碎玻璃和觸目驚心的血跡令他慌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