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心一點兒也不怕,倒走上前來伸手接了那帕子,坐到林蘊菡正前說道:“姐兒,外頭都說韓首富欲給他家三郎說親,只要能得他家三郎青睞,不拘身世年紀,即刻上門提親呢。只是聽說他家三郎自小身子孱弱,只在家中將養(yǎng),不大出門,這品貌性情竟一點兒也打聽不出來。饒是如此,那去媒婆處送小樣兒的人啊,也快將這姑蘇城內(nèi)媒婆家的門檻踏破了!”
林蘊菡見念心說得如此高興,便亦跟著笑了,待將那晚湯藥吃完了,便比劃著問道:明日去定慧寺祭拜母親,那碗蓮可得帶上兩份,切不能忘了!
念心點頭道:“早預備好了,姐兒如今有了依傍,可不需受他人恩惠了,只將銀錢還給那人便罷了,也可少費些心力?!?p> 林蘊菡見念心說出此話,面色沉了下去,罕有地拍了拍桌子,比劃的氣力也大了幾分,只見她說道:你再不可說如此言語!我們雖是女子,也該知道不可忘恩負義,人家與我們素未謀面,便在我難堪之時施以援手,如今我們不過也是憑著他人得了些依傍,你就拿銀錢去糟踐他人高義,實在令我寒心!若你此后還存著這樣心思,便不用再在我身旁伺候,我發(fā)了身契與你,你便家去罷!
念心見林蘊菡動了真怒,忙跪了下去哭著討?zhàn)埖溃骸敖銉簞e生氣,念心知錯了,念心不敢存著這樣的心思,并不是要拿銀錢羞辱人家。念心不過是想躲個懶兒,不愿月月去寺中奉花罷了,姐兒知道我讀的書不多,只是認識幾個字兒,才得已來姐兒身邊伺候,如今口不擇言,全是讀書不夠的緣故。念心日后必定好好識字,姐兒便恕了我這一遭罷!我再不敢存了躲懶的心思!”
林蘊菡見她說得誠懇便將她扶起來,嘆了口氣,比劃道:從前我在家中處境如何艱難,大娘子如何威逼利誘你替她辦事,你皆不肯應她,只站在我這邊,我心中自然感念的。只是你該十分清楚,從前愿意對我雪中送炭之人實在寥寥無幾,如今我心中念起,自然謝他們?nèi)f分,只不知如何報答才是,那些輕浮言語,你不該用在他們身上的。
念心點了點頭,說道:“念心記下了,何大娘子當初選了我跟在姐兒身邊,實在救了我家中數(shù)口,教他們不至于餓死,我心中也都記著,念心不敢欺瞞姐兒,也絕不敢對幫過姐兒的恩人存著不敬的心思?!?p> 主仆二人在那兒一陣表白,便也消了方才的不快,愈加親近起來。
原來那日韓柏年遣人送回家去的書信,實乃表明心跡,決意鏟斷紅塵,遁入空門。韓家眾人雖見他常住寺中,行動言語間總帶幾分脫俗之意,卻不免還存著見他成家立業(yè)的念頭,如今忽得此書信,實在如做實了一樁不敢延醫(yī)請藥的疑難雜癥,不愿信不愿聽,兩位哥哥與父親一同商討,竟出了個與他議親的主意,只盼他見著一位情投意合的美嬌娘,絕了那出家的念頭。
韓柏年那座小院內(nèi),一個韓府小廝捧著高高的一堆絹畫等在門口。房內(nèi),悟道與韓柏年說道:“郎君,你只坐在此處不理他們終究也不是個辦法,若阿郎一意孤行,替你訂好了親事,這可怎么是好呢?”
韓柏年仍舊伏在案前抄寫經(jīng)文,寫下最后一字后,擱下筆,緩緩起身,悟法見此忙將門打開。韓柏年向那小廝問道:“你是從寺內(nèi)過來的?”
小廝低下頭去,回道:“阿郎吩咐了不可從寺內(nèi)過來,是繞了路自后山那條小徑來的。”
韓柏年點了點頭,向那小廝說道:“將這些畫絹帶回去罷,阿郎既許我尋一個與我情投意合的女子,那我便作詩偈一首,若是有哪位娘子可答我詩中所問,便是菩薩不許我出家的意思,我必定娶她為妻?!?p> 小廝聽韓柏言此語,面上顯出極高興的神色,抬眼問道:“小的聰明有限,怕將三郎君的詩偈記差了,不知三郎君可否將其寫下,好讓小的帶回去,不至于有了差錯?!?p> 韓柏年點頭答道:“自然可以?!彪S即轉(zhuǎn)身寫下,悟法拿信封裝好,交予那小廝去了。
“郎君當真改了主意了?”悟道笑著湊到韓柏年身側(cè)問道。
“若是那人解得此偈,自然該明白我心之所向。”韓柏年望著外頭日光,但見群山青翠,又聞風送花香,便想著母親靈前的花該換了,遂招悟法過來說道:“我昨日選好的供花還勞你今日奉上?!?p> 悟法聞言說道:“今日是那林小娘子母親的生忌,她家女使上月來送供花時與我說過,今日來祭拜時,也來送供花的?!?p> 韓柏年點頭道:“東西是小,難得這份心意,不知她們來了不曾,你去替我謝過罷?!?p> 悟道見有機會往前頭去,忙攔下這份差事,對韓柏年說道:“還是我去罷,這大毒日頭的,讓悟法師弟陪郎君在屋里頭避避暑氣?!?p> 悟法只得笑著送悟道往地藏殿中去了,恰逢林蘊菡與念心在那里,便過來問了安,見念心手中兩個小瓷盆,其中各是一花一苞并三四片荷葉,甚是可愛,十分新奇,便問道:“施主手中這是什么蓮花,怎生得如此嬌小可愛?”
林蘊菡見悟道來了,向他行了合掌禮,自念心手中接過一盆碗蓮,對她點了點頭,念心便與悟道往韓家大娘子靈前去了,她邊走邊說道:“這是碗蓮,聽說是前朝一個極有名氣的花匠所育的花種,比尋常蓮花嬌貴些,這是我們姐兒自己栽的,可花了許多心思呢,特地拿來謝你們的?!?p> 悟道對這蓮花越看越喜愛,脫口而出道:“若是我家郎君也可見見便好了。”
念心雖知何大娘子靈前的海燈是一位善信所助,卻從沒見過韓柏年的樣貌,聽悟道提起,便好奇道:“不知你口中的郎君生的怎么個樣貌?我雖時時在菩薩跟前請他保佑這位善心人,卻不知道菩薩聽了我的話,尋不尋得著你家郎君呢?”
悟道將碗蓮放上韓家大娘子供桌,與念心兩人一道拜了拜,立起身瞧了瞧念心答道:“我家郎君方才做了一首詩偈,若你能回出一首來,我便可帶你去見我家郎君的?!?p> 念心見悟道這樣說,嘴上便不肯落了下風,道:“你盡管將說來,便是我解不了,我家姐兒必定解得!”
悟道遂將那詩偈說了,原來是:特入空門問空苦,敢將禪事問禪翁。為當夢是浮生事,為當浮生是夢中。
念心在口中翻來覆去念了幾遍,不知其所以然,便對悟道說:“帶我去告訴了姐兒去,下月來時必有所答!”
悟道笑了笑,便做合掌禮與念心別過。
念心踱步回道林蘊菡身邊,將那詩偈與林蘊菡說了,只說若能對上一首她便可得個好處,也未說明與那供海燈的郎君有關(guān)。林蘊菡沉吟一陣,細品這詩偈中的禪意,抬頭忽見地藏王菩薩法相莊嚴慈悲,神思便飄遠去,憶起平生種種,歡樂困苦,確有真假難辨,如夢似幻之感,待回過神來,心中便似有所悟。特在寺中求了紙筆,寫下一偈便壓在林家大娘子那盆碗蓮之下,主仆二人打掃祭拜一番,也便家去了。
是夜,韓柏年瞧著手中的詩偈,口中亦默默念了起來:“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此人倒比我悟,罷了,不知這是誰寫的?”
悟道端來一杯茶,笑著說道:“郎君也以為這詩偈寫得好罷?”
韓柏年笑著點了點頭,望著悟道,只等他得意夠了說出答案來。
悟道也不再賣關(guān)子,只說道:“郎君別擔心,這是那林家小娘子寫的。她已許了人家,便是寫得好也不作數(shù)的?!?p> 韓柏年聽悟道如此說,忙追問道:“你沒與她們說明我寫這詩偈的緣由?”
悟道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敢袒露郎君身份,只是那林家小娘子的女使念心想見見郎君的樣貌,我便說若能答這詩偈,便可教她見上添海燈的郎君一面?!?p> 韓柏年嘆了口氣,說道:“糊涂,那林家小娘子最是守禮之人,既已訂了親,是斷斷不會寫這詩偈的。你雖是為了我,卻教人家壞了自己品行,父親為我說親的事情鬧得這樣大,她們終會知道,若想起此節(jié),日后該如何自處呢?”
悟道并未想到這當中厲害,此刻亦知自己處事不妥,只苦著臉立在那里。
韓柏年走過來拍了拍悟道的肩膀,說道:“此后行事該瞻前顧后些,不可再如此了?!?p> 悟道知曉這是韓柏年不怪他的意思了,點了點頭,答道:“郎君放心!我定管好自己這張嘴巴。”
韓柏年將悟法與悟道屏退,坐在桌案前,提筆欲寫,望著眼前經(jīng)文,腦海中卻只飄過一句“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武林舊客
韓柏年與林蘊菡的詩偈套用了白居易與鳥窠禪師的詩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