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慌了神,手里的帕子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她服侍趙語雁兩個多月來,時常見她開心和思慮的模樣,卻從未見過她流淚。
在青柳的印象中,語雁郡主可不是聽幾句惡言就會落淚的女子。
趙語雁一向要強、執(zhí)拗,從來不愿讓別人看到她落淚的樣子,如今驟然落淚,想是有哪句話觸動了她的心弦。
“剛來府中時也曾聽過些言語說郡主出身不明不白,之前只當(dāng)是下人說閑話,難不成確有其事……?”青柳心里忐忑不安地想,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房外冷風(fēng)驟急,片片飛雪夾在風(fēng)中飛旋連綿,陰云之下,天地一片蒼茫。
“小姐,張嬤嬤定是忙昏了頭,一時胡說罷了,您別往心里去……”
“我沒往心里去?!壁w語雁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忙用手指拭去淚珠,轉(zhuǎn)身走到銅鏡前挽起云鬢,“二十多年了,倘若每一句這樣的話都放在心里,恐怕我早已化作塵泥隨風(fēng)而去了?!?p> 趙語雁的后半句話并沒多少哀怨,而是充滿了倔強,這反倒讓青柳的心一揪一揪地疼了起來。
“小姐,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青柳聽趙語雁如此說,不覺勾起從小便受人驅(qū)使、辱罵的往事,淚水涌到眼眶邊上打轉(zhuǎn),“奴婢從小便在別人家中做事,從來沒遇到您這般善良溫柔、和藹大度的小姐。蒼天有眼,好人定有好報,小姐也一定……”
說著說著,青柳終于抑制不住,兩行清淚涌出眼眶,哽咽不能成聲。
“瞧你這丫頭,我說句玩笑話你怎么還當(dāng)了真?”見丫鬟這般,想到自己總還算有幾個人牽掛著,趙語雁破涕為笑,反過來安慰青柳,“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吉日,怎能哭泣呢?來,你幫我梳好頭發(fā),我們準備準備,過半個時辰后去給爹爹賀壽?!?p> “是……小姐?!鼻嗔敛裂蹨I,紅著眼圈剛要去妝奩中拿梳子,語雁從鏡旁拿起一把木梳遞到她手里:“用這把?!?p> “小姐,這是……?”
趙語雁嫣然一笑,“這是——”剛一開口,忽然神色變得有些黯淡,“這是姨母留給我的梳子?!?p> “姨母?王府郡主的姨母留給她的梳子,想必很是名貴吧?!比绱讼胫?,青柳接來一看,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木梳,柄上刻著幾只飛雁,雖然看起來陳舊卻保護得完好無缺。
“就用這把梳子給我梳頭吧?!闭Z雁輕聲說著,背對著青柳坐在鏡前,“今天是爹爹的生辰,我打扮得漂亮些,也好讓他見了高興?!?p> “是,小姐?!?p> 趙語雁待青柳十分好,卻從未對她提起過自己的身世。青柳只隱約猜到這位郡主的身世可能有些不清不楚,其中原委卻無從得知。
不過青柳相信,盡管娘親待她有些冷淡,郡主的那位姨母一定十分溫柔、和善,否則郡主也不會在提到她時雙眼明亮,如有星光一般。
“郡主,老奴承王妃之命請您移步清蟾池旁望月樓賞雪。”門外響起張嬤嬤的聲音,令語雁主仆二人不約而同地住了嘴。
“娘親叫我去么?”趙語雁望著門外人影,輕聲問道。口中的‘娘親’二字頗顯冷淡。
“正是?!睆垕邒呖酥谱φZ雁的敵意,略有些卑下地說,“王妃原話:‘今日正是王爺生辰,大喜的日子。我已于清蟾池布下瓜果點心,去請郡主來看雪’”
“知道了,我梳洗完便去?!壁w語雁擺弄著自己的鬢發(fā),忽然想起了什么,“張嬤嬤,你現(xiàn)在可有事忙?”
門外的人明顯地怔了一下才答道:“回郡主,如果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老奴便可。”
“倒也沒什么事,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一問你?!壁w語雁語氣平淡地說著,仿佛在聊家常一樣。在一旁梳頭的青柳心里明白,赫赫有名的景王府‘絳衣郡主’可不會對張嬤嬤背后說閑話的事善罷甘休。
“郡主只管問便是,但凡老奴知道的事必當(dāng)如實相告?!睆垕邒呷绱嘶卮穑闹袇s想:“倘若這丫頭真?zhèn)€兒聽見什么,這事可就麻煩了?!?p> “方才我在望樓上看雪,聽見翰香園外似乎有什么人在閑聊。張嬤嬤,今日不是爹爹的壽辰嗎,家里的下人應(yīng)當(dāng)都在忙碌,怎么還會有人閑聊呢?”
張嬤嬤聽完吃了一驚,心想:“這妮子當(dāng)真起了個清早?她平常的時候從來不會過問下人的事,這么問我一定是當(dāng)時聽到我說的話。不如老實承認了,放著王妃在,諒她也不會太過分?!?p> 打定了主意,張嬤嬤故作恭敬地答道:“回郡主,那說話的正是老奴?!?p> “哦,是張嬤嬤嗎?”趙語雁抿嘴笑了起來,一抹狡黠在臉上浮現(xiàn)?!拔疫€以為是閑著無事的下人,正想叫他幫我灑掃園子呢。張嬤嬤,你年事已高,這種活兒也不該讓你來做。不如這樣,你來給青柳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如何?”
張嬤嬤在門外聽得心里不住地發(fā)虛——語雁這話很是厲害,況且她畢竟是景王爺唯一的骨肉,王爺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一般,自己再怎么說也只是個下人,萬一事態(tài)緊張起來,王妃能否護住自己可就不好說了。
“不如先服個軟,日后再對王妃說吧。”張嬤嬤眼珠一轉(zhuǎn),故作恐慌地答道:“郡主,您這話說出來可就折殺老奴了。”
“張嬤嬤,你明白了?”
“郡主的意思老奴明白……從今往后老奴這張嘴定要拿針線縫上,再不敢胡亂說話了?!?p> 張嬤嬤拿出十二分恭敬的語氣才算是平息了語雁心頭之氣,便道:“張嬤嬤,你隨娘親一同到王府中來也有二十余年了,一些事……也就不需多講。你快去娘親那邊回信吧,我這就去了。”
“郡主言重了,老奴區(qū)區(qū)下人,豈敢對郡主有所放肆?!?p> “這丫頭,幾天沒和她打交道就變得好生厲害!若放任她這么發(fā)展下去,將來一定會對夫人不利。若是夫人不好,那我也……”張嬤嬤如此想著,心有余悸地往園外走出去了。
“青柳,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有些過火?”等到張嬤嬤走了,趙語雁微微笑著看著鏡中的青柳,“自從剛剛我們開始說話,你梳頭的動作就不像之前一樣利落了,像是有什么心事?!?p> “小姐,奴婢不敢……”
“我不是說過了?我們兩個單獨在這翰香園里的時候就沒有郡主和丫鬟,只有趙語雁與青柳?!闭Z雁捏了一下青柳的手?!皬垕邒唠m然人有些討厭,但畢竟也是上了年紀。更何況平常對府里大小事也從來不辭辛苦,本來我也不愿把話說成這樣,只是……”
說到這里,趙語雁閉上了雙眼,童年時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說話時也帶了些許鼻音,“只是這景王府中雖然不過百來人,但府中錯綜復(fù)雜的人情世故,怕是比整個清陽郡要復(fù)雜得多……許多時候,只有我自己想做一個好人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