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坐在上首正對大門,頭戴書生文人舉辦宴會時常戴的平式烏紗帽,身穿淺黑色棉衣。季昭時年六十七歲,須發(fā)卻只是斑白,兩道劍眉仍如鋼刀一般橫立于眼眶,天生一副不怒自威的容貌。
語雁走到門口,看見的便是廳堂中已經(jīng)設下茶席,季昭、趙啟和季月心依次序而坐,正在煮茶閑談。實際是季昭侃侃而談,趙啟和季月心兩個人只是唯唯諾諾地迎合,生怕說錯了半個字。
季昭登相位以來,至今已歷兩朝。先皇對他尤其倚重,加上季昭功績顯赫,欽賜季昭行王公之禮,位同親王。宰相與皇帝二人如兄弟一般毫無忌諱,甚至在私下里以兄弟相稱。
先皇駕崩之后,季昭在龍榻前哭泣至嘔血。后來扶持當今圣上即位,新皇特授予季昭先斬后奏之權、贊拜不名之禮、入朝不趨之權、御前授座之位。
這四種特權合稱‘授四禮’,自楚朝開國以來唯有三人受此殊榮,季昭便是其中一個。
有了如此經(jīng)歷,盡管穿著樸素如縣官一般,但季昭言談笑貌、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透露出一股威嚴,其氣場之強更甚季瀟湘數(shù)倍。哪怕只是端坐在座位上,都會讓人看著有種站在天王神像面前的威壓之感。
“孩兒趙語雁,見過外公,見過爹爹、娘親?!壁w語雁硬著頭皮走進屋內,對著座上的三個長輩挨個行禮問好。
“語雁啊,近來過得可好?”趙語雁在階下猶豫時季昭便已看出她有心事,當即問道,“我那孫兒,怕是不怎么合你心意吧?”
“外公,我……”趙啟和季月心還在座上,趙語雁也不敢把話說得太堅決,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想明白?!?p> “天吶,我剛剛到底說了什么!”趙語雁在心里吶喊道,“再多一些時日,我的生活肯定會被那個季瀟湘攪得一團糟!”
“你這個丫頭心里想的什么,我還能不知道?”季昭笑著捋了捋胡子,“我一早就料到依你這個丫頭的性格,肯定不會喜歡湘兒。他如火、你似水,水火之間怎可能相容呢?”
“爹,您既然早知如此,為何要把瀟湘介紹過來呢……?”季月心對季昭的判斷十分不滿,但又不敢直接反駁。
“那小子雖然心性不壞,但還是太過高傲。我本不想管他這些,但在楚京城里,那些女子對湘兒可謂是投懷送抱、噓寒問暖,恨不能把他捧到云端里去?!?p> “正是看準了語雁不會喜歡湘兒,我才讓他過來一趟,也算折一折他這不可一世的性子?!奔菊褜⒛抗廪D向趙語雁,“可惜山長水遠,來不及跟你們解釋這些。丫頭,你不會怪我吧?”
“外公,瞧您說的?!壁w語雁心里恨不得樂開了花,哪還會怪季昭間接地‘利用’她?“我怎么會怪您呢?”
“那就好,那就好。為了月心這丫頭,你可是沒少吃苦。”季昭根本不管還有下人在旁侍候,直截了當?shù)卣f,“若不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老夫也不會出此下策。”
“爹……”季月心擔心季昭把真相都說出來,拼命地對他使眼色,“不管怎么說,語雁都是我的女兒,怎可能讓她吃苦呢?”
“哼?!奔菊牙湫σ宦?,“為了你所謂的‘臉面’,孩子白白受了多少委屈?你這話拿去騙別人還好,如今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還想騙我么?”
“女……女兒不敢?!奔驹滦膰樀帽成浜?,慌忙低頭認錯。
“張成,你帶人去看看飯菜做得怎么樣了?!壁w啟擔心季昭真的訓斥起來不留情面,想先把下人支出去。張成會意,當即對座上四人行了個禮,帶著下人出去了。
“可笑,可恥?!奔菊褎γ嫉关Q,戟指著季月心罵道,“你做下的勾當,來生就是當牛做馬,也難償齊梅和語雁的債!”
這一聲罵的季月心又驚又怕,慌忙起身跪在一旁,“爹,女兒知錯!”
“岳丈,月心她早已知錯,您……”畢竟是自己當年先做下了風流債,趙啟勸起來也是沒有底氣,“您就原諒她吧。”
“我原諒她?”季昭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險些潑翻,“我原諒她有何用?!齊梅、雁兒,她們肯不肯原諒她?即使是她們原諒她,這筆債也已背在我季氏頭上,無論到何時都償還不清!”
齊梅是趙語雁生母的名字。季昭曾對天喟嘆,自己為官一生從未覺得對不起什么人,唯獨齊梅、趙語雁例外。
自己的妻子挨了這么一通罵,趙啟在一旁實在抬不起頭,只得走到季月心身旁,也跪在地上說:“岳丈如此說,那也是小婿的罪過使然,您要責罰,就責罰趙啟吧?!?p> 爹和‘娘’都已下跪,趙語雁自然也不能視若無睹。她剛一起身,便被季昭抓住了衣袖。
“雁兒,你坐下?!?p> “外公,爹和娘都已如此,我怎能……”
“你沒做錯事,為何要陪他們下跪?”季昭把趙語雁按回座上,仍舊余怒未消。“更何況季月心也不是你的娘,從今往后只要有我在此,你只管叫她嫡母?!?p> “……”雖然季月心被責罵讓趙語雁心里很爽,但看著自己的爹爹也一起跪在下面,這讓她如坐針氈,很不是滋味。
仿佛看穿了語雁的心思一般,季昭突然對趙啟說:“文瑞,你也不要陪她跪。這事論起來,與你也沒有什么關系。”
文瑞是趙啟的字,季昭一向用字來稱呼自己的女婿,從未用過‘賢婿’這種稱呼。
趙啟不敢與季昭爭執(zhí),只得起身回到座上坐下。季昭每次來景王府都會罵季月心幾句,但這次將她罵得狗血淋頭還不收口,這顯得有些反常。
“爹,女兒知錯……”季月心不敢說別的什么話,只是跪在地上,叩頭認錯。
“你知錯?”季昭從坐上站起身,指著季月心喝問,“你若知錯,為何要讓張氏派人放火,燒了雁兒的梅雨樓?”
季月心一驚,抬頭哭告道:“爹,這件事屬實不是女兒所為,是張嬤嬤她……”
“張氏何等樣人?你若不授意于她,她怎敢如此放肆!即便是她自己所為,如此家奴不逐出府門,竟還將她留在家中,你安的是什么心?!”
季昭越罵越怒,當即起身走到季月心面前,指著她的臉喝道,“張氏身在何處,將她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