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甘露莫憶
翌日,天空下起蒙蒙細雨。無論甄嬛心中再如何不甘,李長還是遵照玄凌的旨意安排了馬車,送甄嬛出宮去往甘露寺。沈眉莊雖氣惱當日甄嬛對她的算計,但甄嬛這一走,她二人余生怕是不會再相見了,思及此,一時又有些不忍,只是沈眉莊近日來胎氣不穩(wěn),難以成行,權衡之下便讓采月帶了些銀兩細軟,去替她送一送略表心意。至于流朱,沈眉莊也問過她的意思,若是她愿意,亦可留在自己宮中或者去到順嬪宮中,只是流朱心中放不下甄嬛,只道小姐去哪,她便去哪。沈眉莊拗不過她,也只得由著她。
待得宮車駛近宮門時,遠遠有一身影佇立雨中,待馬車走近甄嬛才看清,此人竟是方淳意。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一如初入宮時跟在甄嬛身邊口中一聲聲喚著姐姐那般天真活潑。
甄嬛見她這般便想起那令自己小產(chǎn)的舒痕膠竟是出自她手,只覺得令人作嘔,面無表情問到,“雨天寒冷,方嬪倒是有興致來送我?”
“姐姐這話是何意?妹妹竟有些不懂?”方嬪瞪著大眼睛狀似無辜。
“到了今時今日,你也不必這般假惺惺的作態(tài)了,是非曲直,你我心中都明白。”
“既然姐姐都已知道了,妹妹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只是妹妹不想,姐姐竟這么快便敗落了,原本看著你在這宮中起起落落,妹妹還覺得甚是有趣呢,哎,姐姐這一走,往后這宮中的日子怕是要無聊透了?!?p> 甄嬛看她面上諷刺的笑,只覺得周身寒涼,原本那般天真的人,竟能這般自如的轉換兩副面孔。忍不住問到,“為何要贈我舒痕膠,害我孩兒?我不覺我有哪里對你不???”
方淳意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我也不知為何要害你,想害便害了?!睆陀只叵氚阏f到,“我們一同入宮,你是我們那屆秀女中最美貌的一個,家世不俗,又有才華,我原想著跟著你,興許也能得到些好處,只是你進宮便病了,我只能從你宮中遷出去,不過也無妨,我那時年幼,尚不能侍寢,只待你病愈后,我還有機會??墒悄悴∮笥辛硕鲗櫍矣w回你宮中,你卻只想自己獨住,我那時處處為你著想,你卻只與惠貴嬪一處,直到她當日假孕之時,你們沒了人幫助,才想到拿我固寵,可是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你并不是真的想讓我得寵,但凡皇上多寵幸我一日,第二日再見到你你就像是被搶了寶貝一般,不是我方淳意欠你的,是你主動拿我當工具一般替你固寵,我都已經(jīng)幫了你了,你還有什么可不高興的?!你無寵了才想起我,有寵時又何曾在意過我?我雖從一開始就有私心,可是哪個女人進宮是不為寵愛的?我起初也拿你當自己的姐姐一般,可你根本不在意,那便罷了,后來我知道,依靠你為自己掙出路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淑妃黨羽眾多,我無資格參與,但是還有皇后,皇后即使沒有宮權,不被皇上重視,可皇后終究是皇后,皇后能幫我獲寵,幫我出謀劃策,即使被當槍使,只要比你過得好,我也在所不惜!現(xiàn)在可不是如此?我為嬪,而你只是個廢妃?!?p> 甄嬛看她這幅樣子只覺得陌生至極,好像從不認識過她一般,方淳意又繼續(xù)說,“其實你的孩子是皇后要害的,包括當日恬嬪的孩子,愨妃不過是替罪羊罷了?;屎笞约簺]孩子,卻希望得一個皇子撫養(yǎng),而恬嬪雖當日懷著男胎,但是恬嬪太狂妄了,竟得罪了皇后還不自知,沒了孩子也是活該!而你,在剛懷孕之初皇后就下手了,你可知是為何?這四年你都蒙在鼓里,妹妹我看了也真是覺得可憐,不如我今天便告訴你,也好讓你走的服氣些?!狈酱疽饪拷鐙郑浪赖亩⒆∷?,“因為你這張臉長得和昔年被賜死的庶人朱氏有三四分相似,庶人朱氏也是太后的侄女。當年太后喜愛庶人朱氏,二人合謀算計皇上,所以皇上極為厭惡她,而庶人朱氏身為嫡女,進了宮依舊仗著嫡女的身份處處給當時還是貴妃且在府中時為庶女的皇后臉色瞧,皇后自然也不喜她,而后那個蠢鈍之人又聯(lián)合她的母親害得當年的皇后早產(chǎn),生下的公主也病弱不堪,早早便殤了。所以即使你有才華,有美貌,卻也始終寵愛平平,這便是皇上與皇后皆看不慣你的原因。”
甄嬛已是震驚到無以復加,難怪她各方面皆勝于沈眉莊與安陵容,卻始終不得皇上恩寵,而皇上對她寵愛最多時,竟也是因著家中父兄立功的緣故。原來只因她的相貌與皇上早年間厭棄之人相似。甄嬛心中大駭,卻是不愿承認,“你說謊!事到如今編出這些瞎話來,便以為我就會相信么?”
方淳意卻仿佛早就料到甄嬛會這么說一般,“信不信我沒關系,你若有生之年還有機會見到崔槿汐不如問問她,她早年間可是庶人朱氏宮中伺候的人??!”
這話一出,若說方才甄嬛信了五分,那么此時便已信了十分,她原來曾問過槿汐,未伺候她之前是在哪里當差,而槿汐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當時只以為是槿汐從前沒有什么好活計不愿提及,如今想來,不過是不能宣之于口罷了。
甄嬛此時的心已說不出是何滋味了,只想著快些離開,找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好好梳理一下,便開口說道,“既然你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我便要走了?!?p> 方淳意亦笑著說到,“那淳兒就恭送姐姐了?!庇置嫔蠣钏脐P切的說到,“對了,我今早聽到消息說,前去甄府醫(yī)治的太醫(yī)回來稟報,甄少夫人與小公子瘧疾病重,已經(jīng)不得救了?!?p> 甄嬛聽罷瞪大了眼睛,淚水霎時從眼眶流出,終究是自己的家人,驀然聽到她們不治而亡,心中免不得傷心難過。
方淳意看她這幅樣子只覺得心里前所未有的痛快,笑著說道,“姐姐可要節(jié)哀啊,妹妹就送到這里了。”說罷帶著侍女轉身離去。而甄嬛臉上已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由著流朱扶著上車,一路渾渾噩噩的去往甘露寺。
而采月在回到永壽宮后,交給了沈眉莊一張紙條,言道是給甄嬛送銀兩時,流朱趁亂塞給她的。沈眉莊打開來看,上面只寫了“感謝惠貴嬪當日不罰之恩,希望惠貴嬪可以好好保重身體,生下健康的皇嗣,而惠貴嬪與自家小姐昔日的恩怨還希望惠貴嬪不要放在心上”等諸如此類的客套話,又在最后寫了若是有些東西已然與當初不同,還望惠貴嬪不要太過惋惜,即使丟棄方得萬全。沈眉莊一時不解其意,只當是流朱感念這些年的相處之情,便未作多想。
到了傍晚,沈眉莊又想到這句話,越想越覺得哪里不對,流朱雖在甄嬛身邊也多少學了寫詩詞之類,可畢竟流朱一向心直口快,若只為關切,直接說便是,但是這最后一句話分明有另一層含義在里面。沈眉莊始終在回想,究竟什么東西與當初不同?除了她與甄嬛的感情,不似剛進宮時親密,可是現(xiàn)在甄嬛已經(jīng)出宮了,對她來說也沒有任何影響,那么流朱說的肯定不是這件事。沈眉莊思緒良久,不得其詳。忽的腦中似乎有什么閃過,忙叫來采月,“前些日子流朱送來賀禮時,打碎的那個琺瑯花瓶可還在后院埋著?”
因著當日送來的賀禮頗多,且沈眉莊又是剛剛有孕,永壽宮里一時忙不開,采月便將打碎的花瓶碎片暫時掩埋在了后院,只待忙過這陣子再清出去。
“回娘娘,還在后院?!?p> “快命人啟出來,再尋太醫(yī)來驗驗那碎片有無問題,若有人問起,便說我有些不適要請?zhí)t(yī)來把脈?!?p> 采月雖疑惑,卻還是依言退下。而沈眉莊此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從未想過甄嬛會害她,即使她們之間已經(jīng)變得很是陌生,但她也只是想著自己守著自己的日子過便是了,若是這碎片當真有問題……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只閉眼靜坐,只待太醫(yī)來驗。
不多時,太醫(yī)來到,為沈眉莊請脈之后,又被采月帶去后院檢驗碎片。沈眉莊只覺得這一段時間過得甚是漫長,直到太醫(yī)回到正殿,沈眉莊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聲音有些發(fā)顫的問到,“如何?”
“回貴嬪娘娘,那花瓶碎片上,沾染了麝香,且是藥力最強的馬麝,若花瓶置于娘娘寢殿,不出兩月必會小產(chǎn),如今雖已被打碎,但藥力還在,微臣建議還是盡快將這些碎片挪出永壽宮才是??!”
太醫(yī)每說一句,沈眉莊的手就握緊一分。難怪當日流朱那么巧的將那個花瓶撞碎,流朱雖然耿直沖動,但卻不是莽撞之人,想來不過是不忍心她失了孩子罷了??墒菋謨?,便是我們如今不再要好,你又怎能這般忍心下手要害我的孩子?!沈眉莊心中一陣絞痛,囑咐了太醫(yī)封口,又命采月遣人去將碎片悄悄處理掉,太醫(yī)見沈眉莊這般,忙下去開了安胎藥,殿內只余沈眉莊一人。沈眉莊明白這件事茲事體大,即便甄嬛如今已經(jīng)出宮,但若是皇上知曉了此事,只怕甄嬛在宮外也是活不成,沒準還會牽連到甄家被流放的人。幼時她常去甄府,甄伯父和甄伯母待她如親女,她與玉姚和玉嬈相處的也很是融洽,她不欲這件事牽連到她們。加之她的孩子如今還好好在肚子里,她不將此事告知皇上,不為了甄嬛,只為了幼時甄家人對她的情誼。只是甄嬛,你我今生的情誼到此刻就徹底恩斷義絕了,從今日起,我沈眉莊再不識甄嬛此人!
*****************
甄嬛到甘露寺的時候,已是向晚黃昏了。流朱扶著她下得車來,輕聲道,“雖是夏日里,可傍晚的山風還是很涼的,小姐別吹壞了身子才好?!闭f話間,已搭了一件外袍在甄嬛身上。
甄嬛苦笑道,“甄府都沒了,哪還有什么小姐?”
“小姐別灰心,大人一生清廉端正,皇上遲早會查明真相的?!?p> 甄嬛閉了閉眼靜靜道,“暮鼓晨鐘,咱們以后的日子就是這樣了。雖是來修行,好在也是從宮中出來的,想來也是吃穿不缺。這樣清靜的日子,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有過了?!?p> 兩人正說話間,有兩個年輕的小尼姑迎了出來,打量了她們幾眼,問道,“二位可是宮里出來的?住持師父已經(jīng)吩咐了我們帶兩位進去。”
甄嬛輕點點頭,扶了流朱的手一同隨著她們走。繞過甘露寺的正殿和側殿,又走了許久,方見幾間低矮平房,那兩位小尼姑引了她們進去道,“這是二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將隨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雖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張通榻大臥鋪,一桌幾椅,墻角一個大水甕,十分簡單。
兩個小尼姑又道,“請二位再隨我們去大殿,住持師父等人都在等著了。”
流朱欠身笑道,“有勞了?!?p> 大殿中點了火燭,香煙繚繞,香油味極重,甄嬛自幼嬌慣,略有些受不住這樣的氣味,極力壓抑著咳嗽了兩聲。殿中人雖多,卻是極靜。聞得甄嬛這兩聲咳嗽,皆轉過了臉來。為首一個尼姑面相倒是和藹,向甄嬛說道,“你來了?!?p> 甄嬛聽聞,點了點頭,向前走了幾步。只聽那尼姑和顏悅色道,“宮里頭來的旨意,這位貴人是要帶發(fā)修行的。雖是如此說,也是入了空門,戒律自然要守?!彼敢恢傅叵碌钠褕F,甄嬛不解其意,這時一旁一位面相尖利的尼姑說道,“既是入了甘露寺,便要守著甘露寺的規(guī)矩,大家都是跪著聽住持說經(jīng)講道的,難道你還想要特殊不成?”甄嬛聽罷面色訕訕,她是宮里出來帶發(fā)修行的,自然和真正的尼姑不同,原以為不過是換個地方生活罷了,不承想第一天來就給了她個下馬威。只是眾人都在看著她,她也一時不好爭辯,于是不情不愿跪了下去,流朱也忙跟著跪下。
之后那面相和藹的尼姑又絮絮說了一番清規(guī)戒律,“貧尼法號靜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與紅塵遠離了,也再不是宮中的貴人,用不得舊稱,貧尼為你取了一個法號。”她頓了一頓,道,“你就隨貧尼的弟子輩用‘莫’字。”她微一嘆息,“既出了宮,如今便要開始新生活了,往事不可追,不可憶,你便號‘莫憶’吧?!?p> 甄嬛感嘆,是啊,以前的事不過一場癡夢,還有什么可憶的呢?正怔怔出神,靜岸看了看甄嬛身后的流朱,道,“空門中的人是不該有人伺候的,只是宮里頭發(fā)了話讓你仿從前舒貴妃……”她忙改嘴道,“罪過……是沖靜仙師的先例,那么也就讓她跟在你身邊一同修行吧。”
流朱臉上微露喜色,當即應了。
她指一指方才那位面相尖利的尼姑道,“這是我?guī)熋?,法號靜白,掌管本寺的一應起居雜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p> 如此吩咐過,也便散了。
夜里風大,甄嬛坐在椅上,流朱挑亮了油燈在收拾衣裳。
甄嬛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過幾件替換用的褻衣,從此就這一身灰衣到老了。”
流朱笑著說道,“小姐一向精致慣了的,如今雖到了寺中,不比從前,卻還是要好好整理一下才是?!?p> 甄嬛漠然微笑,“我這輩子從今而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禱,希望遠在川北嶺南的父母兄妹可以一世平安。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流朱輕輕道,“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