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她病了
緊接著,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到來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喜歡冬天,莫名的喜歡。記憶中,小時候的冬天非常冷,大人小孩都穿著厚棉襖,男人戴著火車頭帽,女人頭上纏著厚厚的圍巾,雙手交叉插在袖筒里,身材臃腫,毫無美感,孩子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長大后的冬天,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冷,雪也沒有以前那樣大,大家住在有暖氣的房子里,都穿著時尚的羽絨服,女孩子甚至還穿裙子。
今昔對比,我無比懷念從前那個小山村的冬天。
冬天的小山村,放眼望去,一片灰黃蕭瑟的景象,如世界末日般,死氣沉沉,遠處炊煙裊裊升起,才仿佛似有人煙。人們足不出戶,守在自家的火炕邊烤土豆,烤紅薯,烤蘋果,那濃烈的香味,是媽媽引誘我離開熱氣騰騰的被窩的必殺器。晚上,男女老少圍坐在火炕邊,一代又一代人訴說著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2012年的冬天非常奇怪,進入十一月就下了一場雪,算是這幾年很少見的了。妞妞在我們那里最好的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醫(yī)生給出了詳細(xì)的治療方案。之后,妞妞的病情漸漸好轉(zhuǎn),不發(fā)病時與正常人無異,生活基本自理。大家都很高興。
轉(zhuǎn)眼又到了年底,我順利升職加薪,開始籌備結(jié)婚的事情。事業(yè)漸入佳境,感情也甜甜美美,我的苦日子似乎熬到了頭,可妞妞的日子確是生不如死。
當(dāng)大家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中時,妞妞的病情開始惡化。也許是冬天的沉悶和壓抑,影響了她的心情吧,或者是合家團圓的情景,讓她觸景生情,她開始變得煩躁和焦慮,病情愈加嚴(yán)重。
妞妞白天躲在炕上的角落里,不和人說話,目光呆滯,嘴里偶爾念叨著孩子,孩子。到了晚上,妞妞居然光著身子,也不怕冷,在村子里四處晃悠。曾有人看到妞妞跑去自家地里,那是她爸爸被埋的地方;也有人看到妞妞去過村子邊上的水池旁,那里有她爸爸留下的血汗的印記;還有人看到妞妞飛快地跑向山頂,大吼大叫的,不知道說些什么。
無奈之下,姨媽就把妞妞鎖在了西邊的小屋子里,以防她再丟人現(xiàn)眼,可到了第二天,又有人看到妞妞在水池邊哭泣。姨媽擔(dān)心妞妞發(fā)生什么意外,就找人把窗戶封死,不讓她逃出去。妞妞和外界的唯一聯(lián)系也中斷了。
村里人每天閑言碎語,唾沫也能把人淹死,甚至有人出主意,讓姨媽拿鐵鏈把妞妞綁起來。姨媽怕再聽閑話,也很少出門了。
三月底,小胖打電話告訴了我實情,想來BJ做檢查。放下電話,想到妞妞的遭遇,我徹夜難眠。這些年,我沒有為妞妞做過些什么,只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麻木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我又何曾有過,哪怕是一次勇敢的表白,哪怕是一次勇敢的伸出援手,哪怕是一個問候,都沒有做過。我自以為是的對妞妞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上網(wǎng)查資料,各種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的病情,病因、癥狀、治療方法,專家醫(yī)院等都做了研究。我要幫助妞妞,不能再等待下去。
第二天,我跟單位請假,沒有去上班,專門跑到BJ最好的治療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的醫(yī)院,咨詢了專家的意見。醫(yī)生建議我把患者帶到BJ來就診。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沒有徘徊,也許是因為經(jīng)濟上的寬裕,讓我有能力去幫助妞妞吧。
我先坐飛機到了市里,然后又坐汽車到縣城,沒有來得及去看爸媽,就直接去找小胖。小胖建議我先在縣城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村子。我立馬急紅了眼,讓他不要再磨磨唧唧??吹轿业募苁?,他也沒有辦法,只好跟我一塊回去。
夜色茫茫,山路曲折,風(fēng)聲呼嘯,有兔子從前面跑過,又有昆蟲撞到了車窗上。我們小心翼翼開車,看不清前方何處有個拐彎,就如同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生命的未來。
車子停在了村口一塊平地上,我們下車,走路往家走。原來熱鬧的小村莊,此刻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風(fēng)聲從耳邊吹過。小胖指著路兩邊的房子,不停地給我介紹,這邊小剛家搬到縣城去了,那邊俊鵬家在鎮(zhèn)上買房了,這還有個四戶人家的院子,只剩下王大爺大媽在家,恐怕這會兒也早都睡了。
聽聞如此,我突然感覺很心酸,從前村子里熱熱鬧鬧的,而如今,只有老幼病殘不足百人留守在村子里,連村小學(xué)都撤并了,村里的幾個孩子要么到鄰村上學(xué),或者到縣城租房子上學(xué)。上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將要徹底被現(xiàn)代社會拋棄了,將來有一天,故鄉(xiāng)可能將不復(fù)存在,連同那座唐朝古廟,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
走到村子中心,隱約看到有燈光,還聽到了嘩啦啦搓麻將的聲音,那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個小賣鋪,也是唯一的一個熱鬧地了。大人們晚上都來這里聚集,打牌,搓麻將,閑聊,直至深夜。人,永遠都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群居是人和動物的天性。小胖問我,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我頓足片刻,還是不打擾他們了吧。
這里明明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反倒像是個陌生人一般闖入了這個世界,我怯懦了。
再往前走,東拐西拐,終于到了家門口。在夜色中,家的輪廓依然清晰,我摸了摸門口的大槐樹,小時候,總是喜歡爬上爬下,繞著大樹轉(zhuǎn)圈圈,或者在樹下玩過家家。如今,我們都長大了,都走了,只剩下大槐樹孤零零地矗立在家門口,時刻期盼著遠方的游子歸來。
小胖剛進大門,就喊道:“媽,我回來了,大宇哥也來了。”叫著叫著,我們已經(jīng)進了屋。
姨媽好像沒聽見小胖的聲音,正一個人坐在火炕邊發(fā)呆。我們一進門,倒是把她嚇了一跳,直直的坐著,都沒勁站起來。
小胖說:“我們還沒吃飯,我去煮兩包方便面?!?p> 姨媽一邊點頭,一邊說著:“腿不好使了,腿不好使了。”
我和姨媽坐在火炕邊。她面容憔悴,神情迷離,看到我來,想強打起精神,卻氣色更為悲苦。我直接切入主題,跟姨媽說:“我想帶妞妞去BJ看病,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最好的醫(yī)生?!币虌屵B說:“好好好,就是不知道這丫頭的意思,她倔的很,明明就是一個窮苦人,還偏想當(dāng)人上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蔽艺f我想去看一眼妞妞,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
姨媽從兜里掏出鑰匙說:“你自己去吧,就在隔壁?!?p> 我拿著鑰匙,徑直走到隔壁西屋的門口。屋里還亮著燈,想來妞妞還沒有睡吧。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不知該怎么辦。我輕輕對著門縫輕聲地說:“妞妞,妞妞,我是大宇,我是大宇,我來看你來了,來看你來了。”我的聲音開始有些沙啞,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打開了門。
這是妞妞奶奶曾經(jīng)住過的屋,所有的擺設(shè)似乎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剛進去,一股酸臭的味道彌漫在屋子里,異常難聞。我側(cè)頭看去,妞妞蜷縮在炕上的角落里,全身裹著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的,頭發(fā)亂七八糟的披散著,臉色蒼白,眼神驚恐,嘴里念叨著: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要孩子,我要孩子。
我一點點地向她靠近,不停地輕聲說著:“我是大宇,我是大宇,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和你一起玩過家家的大宇?!彼A艘幌?,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雙手做出防守狀。我再走近一步,她又往角落里縮了一下,恨不得鉆到墻縫里,還念叨著: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從水缸里拿出舀水的瓢,扣在頭上。我學(xué)著小時候的樣子,身體稍微彎曲,右手抬起,輕輕敲打著瓢,一遍敲,嘴里一遍唱著:
“梆梆梆,梆梆梆,我是賣貨的小貨郎;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你是我的小新娘?!?p> 這是奶奶小時候教給我們的兒歌。
妞妞突然忽的一下,從角落沖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她裸著身子,連一件單衣都沒穿,嘴里喊著:“你是大宇,你是大宇?!蔽业难蹨I瞬間奪眶而出,趕忙把被子拉過來,蓋住她的身子。
我告訴她:“我要帶你去BJ,我要治好你的病?!辨ゆけе?,不停點著頭。
我們靜靜地抱了好久好久,就像是離散多年的戀人,恨不得把以前欠下的,全都彌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