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大人
小山村的清晨，是青草的氣息，是灶臺的煙火，是雞鳴狗吠的樂曲，是老牛的一聲哞叫，是挑水路上扁擔的吱呀聲，鄰里之間的招呼聲，是母親喚兒起床的叫罵聲。
我躺在床上，睜開眼睛，掙扎著起身，卻又繼續(xù)鉆進被窩。
媽媽正在掃地，那鋪著磚的地面，這么多年磨損，早已坑坑洼洼，很難清掃。家里的煤火晚上又滅了，早上就得重新生火做飯。扳完玉米粒的棒子最容易生火，卻又會升起一陣濃煙，嗆得嗓子難受。媽媽連連咳嗽，拉起門簾通風，嘴里還不聽念叨爸爸也不弄個煤球火，都說了這么多年了。
我爬起床，拿起牙刷牙膏，抓住一個碗，走到院子里的蘋果樹下開始刷牙。這顆果樹有好些年了，每年依然長滿紅元帥蘋果，剛摘下來的蘋果，味道清脆香甜，可要是放一段時間就會變得軟綿綿的，沙質(zhì)感增強?？赡苁菑男∥覀兙驮谶@顆樹下刷牙洗臉，倒使這顆樹得到了額外的水分滋養(yǎng)，一直都保持充足的生命力。
蘋果樹靠近的院墻那邊就是妞妞的家，在我很小時候其實大家都沒有院子，都是敞開的，后來不知為何每家每戶都修了院墻，方便了儲物，卻不方便鄰里之間的走動。
早飯就是當?shù)靥厣男∶壮盹?，再配點蘿卜絲，或者炒個西葫蘆，幾戶人家在端著碗走出院子到前面路邊的槐樹下，一邊吃飯，一邊聊聊天。趕早的已經(jīng)吃完飯開始上地了，墨跡的都還在樹下坐著不動，國際動態(tài)，國家大事，東家長，西家短，總要扯上大半天。
至從上初中后，妞妞就很少白天出來吃飯，一方面女孩子長大了容易害羞，另一方面也總是盡量避免和大人們見面聊起學習的事。盡量我們學習都還不錯，但其實內(nèi)心的壓力是非常大的，能不和人說就躲著。
我吃過飯去到妞妞家里，她正在廚房洗碗，腰上寄著圍裙，兩只手麻利地把碗轉(zhuǎn)著圈，額頭上滲出一些汗滴，看著我進來，緊張地問我：“你吃過飯了？”
“嗯嗯，洗鍋??？姨媽去哪兒了？好勤快??？”
“洗碗多簡單啊，只要不懶，都可以做。我媽去給我爸送飯了，他一早就去地里了。家里的事能做就多做點唄，對嗎？”妞妞回頭看著我，笑著說道。
“我可不會洗?！?p> “男生可以不用管廚房的事，你們力氣大，應(yīng)該去干大事?！?p> “什么大事啊，男生就喜歡玩。”
“年輕時候玩，長大了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你聽說大熊出去打工了嗎？”
“知道了?！?p> “聽說跟著一個親戚在市里建筑工地貼小工，一個月能掙兩三百。”
“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那個苦？”
“受苦沒問題，就怕受不了別人的氣?！辨ゆふf道。
“二蛋不知道在家干嘛？我想去找他玩玩?！?p> “放羊唄，他就喜歡跟著他大爺去放羊?！?p> “放羊其實挺好玩的，多自由啊。”
“那你也別上學，留在村里放羊吧，沒出息?！辨ゆす室庹{(diào)侃的語氣說我。
“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可不就只能在家種地了，連羊都沒得放?！?p> 妞妞聽完我的話，擦碗的雙手突然停了下來，正對著廚房的窗戶發(fā)呆。
中考結(jié)束之后，我們都刻意地回避著討論中考的成績，內(nèi)心焦慮不安，等待，只有等待，繼續(xù)等下去。
我轉(zhuǎn)身出了廚房，聽到妞妞喊我道：“中午我家吃饸絡(luò)，把你家饸烙床拿過來給我用一下子?！?p> “好的?！蔽一卮鸬?。
“別忘了啊。”
“知道了?！?p> 從院子里出來，我決定去找二蛋玩。出門順著路一直往南口窯下走，沒幾棵樹，寥寥幾戶人家，老舊的土房子大都在這片區(qū)域，有的常年不住人已經(jīng)傾倒，只剩殘垣斷壁。穿過一段石頭疙瘩路，轉(zhuǎn)彎到廟院后面的小土坡，路邊都是酸棗樹，再滑下土坡，沿著山壁往東拐，就是二蛋大爺?shù)难蚋G。
我敲門沒人答應(yīng)，就推開門進去，發(fā)現(xiàn)二蛋還躺在床上睡大覺。
我走過去，對著二蛋的耳朵，呼的喊了一聲。二蛋被聲音驚醒，噌的一下爬起來。
“哎呀，我去，你嚇死我了。好的不學，凈學這損招了?！倍叭嗳嗔搜劬?，又趴下去了。
“快起床了，都幾點了？”
“你讓我再睡會?！?p> “你可真舒服啊，數(shù)你這日子過得每天無憂無慮的?！?p> “我又不像你們一樣胸懷大志?！?p> “得了吧，擠兌我啊?！?p> 這時，我看見炕頭有一本書，翻過來一看是一本武俠小說，金庸的《倚天屠龍記》。
“行啊你，每天還在看書?！?p> “啊，這書真好看，我昨天晚上就是看書睡的太晚了?！甭牭轿艺f書的事情，二蛋一下子來勁了，轉(zhuǎn)過身來。
“講什么的？不就是打打殺殺嗎？”
“什么打打殺殺啊，還有愛恨情仇。懂嗎？”
“哎呦，你這不上學開始愛恨糾葛了，是不是戀愛了？看上誰了？”
“得了，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啊?！?p> “誰??？那個大戶人家的？”
“別裝糊涂了，我喜歡妞妞，可人家妞妞喜歡你對不對？沒有意義??？”
“你怎么竟瞎說?！蔽覍擂沃t著臉，人生第一次有人和我說妞妞喜歡我，或者我喜歡妞妞。
“你這不上學，可是學壞了。這書到底是個什么故事?！?p> 二蛋從炕上爬起來，認真地開始說道：“這書寫的是真牛逼啊，張無忌被人追殺，掉到一個山谷里，無意中卻從一個猴子的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武功秘籍九陽神功，練成了絕世武功。還有好幾個大美女愛他，和他一起長大的芷若妹妹，陪著他的丫鬟小昭，還有趙敏。尤其那個趙敏，讓人又愛又恨?！?p> 二蛋滔滔不絕地說著。我第一次感覺到二蛋好像成熟了很多，從以前那個玩著泥巴，放著羊，跟著大熊的小跟班，一下子似乎在成長著，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開始有愛恨的感悟，開始對人生有若理解。
“感覺不錯啊，那你先看完，再借我看一下?！?p> “沒問題，你先拿第一本看著?！?p> “那你白天都干嘛，還去放羊嗎？”
“沒有了，只是偶爾幫幫我大爺?！?p> “那未來怎么打算呢？”
“未來啊，我想好了，我想去當兵?！?p> “當兵不錯啊?！?p> “但是現(xiàn)在年齡還小，還得等兩年?！?p> “也不著急?！?p> “哎，其實挺著急的?！倍白饋?，點著了一根煙，示意也給我一只，我沒接。
“我想盡快去當兵，實在不行改個年齡，改大一歲?！?p> “只聽說有人改小年齡，還沒聽說改大的?！?p> “沒辦法，我們這沒有讀書的本事，只能去當兵才是個前途?！?p> “你怎么有這個想法的。”
“嗨，我哥不也當兵了嗎？現(xiàn)在還給安排了去煤礦上班。我覺得挺好的。前段時間他回來，我們倆好好聊了聊，感覺當兵還是一條出路?！?p> “那你想當什么兵？想過嗎？”
“其實我在去炊事班，將來當個廚師，我大爺說了廚師是最好的職業(yè)，一輩子有口福。我們家人就都愛吃?！?p> “誰說的，你們家主上可是咱們村最有文化的人啊?！?p> “那都是以前了，我這一代，文不行，就只能走武這條路。只要比我爸和我大爺強就行?！?p> “話說你爸最近回來過嗎？”
“誰知道他在外面干嘛？過年回來的時侯還說不走了，誰知道到了三月份又走了，反正我有我大爺，也無所謂?！?p> 我沒有再好意思問下去。
這時候，二蛋他媽在外面喊道：“二蛋，起來了沒有，還吃不吃到了，都到中午了，你這么臉皮就那么厚?！?p> 說著，二蛋他媽就走了進來，平時原本就圓嘟嘟的身材，兇巴巴的面孔，生氣的時候更是嚇人。剛要繼續(xù)發(fā)飆，看見我在，還是收斂了一下。
“你快起床，沒看見大宇都來了，你就不害臊，你和人家比一比，學習不好，還懶得要死，以后喝西北風啊?！?p> “你說夠了沒有？不要管我?！倍昂苌鷼獾貜谋桓C里面發(fā)出聲音來。
我怕接下來，我再不走，場面更尷尬，就趕緊識趣地離開了。
中午，我搬著饸烙床，去到妞妞家。妞妞已經(jīng)把面都和好了。
“你再不來，我就自己去搬了。”妞妞故意很生氣的樣子。
“我去二蛋家了，二蛋想要當兵，你知道嗎？”
“是嘛，挺好啊，跟著他哥的路子吧，也是條出路?！?p> “咱們呢？”
“咱們什么？”
“咱們的出路呢？”
“哎呀，我怎么知道?！?p> “考不上了怎么辦？”
“你即使考不上市一中，縣一中總沒問題吧？我要是考不上師范，可就只能回家種地了?！辨ゆぬ痤^，看著我，突然眼眶都濕了。
“哎呀，你想多了吧，就是錄取一個，也只能是你妞妞，放心吧?！?p> “誰知道呢？我最近做夢都是我沒考上，都是在做卷子?！辨ゆふJ真又誠懇地說道。她的面容總是極其真誠，平時也不愛言語，但眼睛里面全都是故事。
“再等等，沒幾天就要下通知書了，就快了。”
“嗯。又想快一點，又怕快一點。”
我開始幫妞妞壓饸烙面。這個其實非常簡單，把和好的面，切成圓柱體，直接塞進饸烙床的缸子里，用力壓手柄，苗條就順著缸子下面的塞孔，直接到鍋里了。煮熟的饸烙面，再撈到?jīng)鏊锩媾葜缘臅r候加點西紅柿雞蛋鹵，或者肉醬鹵，味道爽口。
我們倆協(xié)作起來，非常迅速，很快完工。
我提著饸烙床回家，想著妞妞已經(jīng)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二蛋已經(jīng)規(guī)劃未來的路線。而我呢，一味地只是自私地想著讀書考大學，還不知道未來怎樣。雖然在妞妞面前沒有表現(xiàn)自己迷茫的一面，但未來對于我們窮人家的孩子來說，真的是沒有太多選擇和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