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飯剛上桌,宋氏瞅著點進來了。她也是要立規(guī)矩的人嘛。
于是,屋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男人們呼哧呼哧喝著粥、吧唧吧唧吃著干糧。
女人們——張楊氏坐在炕邊,看著男人們吃著,嘴里不時地問問這個“粥夠不夠?”,又給那個遞塊干糧,抽空再吆喝兒媳婦們幾句,忙的不亦熱乎。
兩個兒媳婦宋氏和劉二女呢,站在炕下的泥地上,被指揮的團團轉。
如此種種,不餓的人都該餓了,更別說是沒吃飯的人了。自然,該吃飯時,其他都是小事,填飽肚子才是正經。
一時,男人們吃完了,真是盆光碗盡。也幸虧今天天氣有點不好,否則陽光一照,一定蹭亮蹭亮的。
大伯子張知壯先陰著臉出門去了,什么話也沒留。大嫂宋氏想追上去問問,小心地瞅了婆婆一眼,到底沒敢行動,不免有些欲言又止。
小叔子張知少緊隨其后,進行這兩天,他一直想做又正在做的‘正事’——放驢去
農家的男孩沒錢讀書,也不敢有那奢想,從會走路開始,學的都是怎么干活。
像有驢人家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便會在農閑時把驢牽到地邊山間,找一塊青草茂盛的地方,把驢拴好,讓驢吃著,他去干其他活。比如,給驢割冬天要吃的草呀,撿點柴火了……
張知少沒那么懂事,他純粹是為了逃懶,還能炫耀。畢竟,村里有驢的人家并不多。
他放的驢也不是自家的,是他大伯父家的。
前兩天,他大伯娘張申氏帶著獨孫從縣城回老屋來住。他大伯把驢也留下了,就是為了妻孫有時方便。
可惜,自家人還沒方便到呢,到叫某些人得了個便宜。
張知少想想昨天放驢的場景:他騎在驢身上,惹來一群小毛孩的圍觀,路過的美麗少女羞澀的看著他……
到了山上,他把驢往那兒一拴,往地上一躺,就著暖暖的日光,能睡一上午。中午,想回家吃飯,就騎驢回去。不想回去,自帶的干糧也能湊合一頓。
晚上到家,他就是大功臣,干了一天活呢……
閑話少說,再說回來。
正屋里妯娌兩人把碗筷收拾了,炕桌擦干凈了,再把婆婆要吃的飯端上來,張楊氏終于大發(fā)仁慈,擺擺手道:“行了,都下去吧!看見你們,俺就胃疼?!?p> 妯娌兩人聞言,忙退出門外。
這里,張楊氏狠狠咬了幾口,一大塊干糧便下肚了。她吃了個半飽,覺得有力氣了,終于有工夫算賬了。
于是邊吃邊朝丈夫不滿地抱怨:
“你說說你,俺不就是罵了那個小賤人幾句嗎?你干嘛不讓俺罵?
俺雖然不大疼老二,那也是俺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偏偏被這個克父克夫的賤人克死了。
俺可憐的老二呀,她讓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俺心好不要了她的命,還不興俺罵她幾句?說破天去也沒這道理?!?p> 一席話說的她涕淚齊出,飯屑橫飛。
張老五嫌棄地看了她一眼,翁聲翁氣地開罵:“你這個死老婆子,你看看你這個瘋樣兒!你這是吃飯嗎?還講究人呢,狗都比你干凈。”
“你個死老頭子,要不是為你,俺哪會這樣?說!”
她厲聲喝問:“你為啥幫那賤人?你是不是有啥不可告人的心思,俺告訴你……”
話猶未完,已被張老五打斷,低喝道:
“你住嘴!你是不是不嫌丟人?你那嗓門怎么不再大點?”
只聽“啪”的一聲,觸怒心火、惱羞成怒的張老五,忍不住一巴掌甩在張楊氏臉上。
頓時,張楊氏的左腳立刻紅了一片,這一巴掌把她打醒了。
她立馬住了嘴,也反省過來。
自從張老五的上一輩某個長輩做了‘不規(guī)矩’的丑事后,張家人都引以為戒,時時刻刻教育子孫,就怕再出那樣一個不孝子孫。
尤其深受其害的張老五幾兄弟,那件事就是他們的逆鱗。
她不禁暗暗后悔:“這張破嘴,說啥不好?干啥說這些?你明明知道,這世上誰都可能有歪心思,就老頭子他們兄弟幾個不可能的。
這下子,老頭子一定生大氣了,也不知道要怎么費心思哄回來?!?p> 她剛要放下姿勢,來個伏低做小低頭認錯,沒想到張老五倒先給她來了一通劈頭蓋臉的痛罵:
“你是不是傻子?你罵兒媳婦就罵兒媳婦吧,我啥時候說過你?俺有那回不讓你罵過?自從你進門,快三十年了,俺對你動過幾回手?”
“你說你罵兒媳婦就算了,你罵高媒婆干啥?高媒婆那是干啥的?保媒拉纖,走街串巷那兒沒她?這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你的話但凡有一絲風聲傳出去,她能聽不到?她聽到了心里能痛快?”
“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啥時候?老三可老大不小了,再過幾個月,老三他們就過老二的孝期了,你還想不想娶個好媳婦?你不怕高媒婆給你使絆子?不怕她坑死你?”
他喘了一口氣,繼續(xù)罵道:“你平常還有臉說別人傻,今兒我才知道豬都比你精!”
最后那句話簡直如捅了蜂窩一樣,張楊氏立馬炸了。
本來,她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又覺得丈夫的話很對,逐漸平靜下來。如今可好了,她氣的眼淚直流,梗著脖子分辯:
“俺是故意的不是?咱兩兒半輩子的夫妻了,你還不知道俺這個人?這要不是被氣著了,俺能瞎說?這不是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嗎!”
她滿臉委屈地保證道:“你放心,不要說如今高媒婆不知道,就是知道怎么了?俺去給她賠不是,給她磕一萬個響頭,殺人不過頭點地,俺就不信都這樣了她還不服軟?!?p> “你,你就可勁折騰吧!”
張老五指著她氣的直哆嗦,忍不住手心發(fā)癢,又想動手。
張楊氏一直盯著他呢,一看情形不對,只聽“嗖”的一聲,她往前一竄,已逃離了張老五的‘魔掌’之下。
這還沒完,她又連滾帶爬的跑下炕,因著急剛下炕便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索性坐在泥地上,在心里丈量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自認為安全了,心里踏實了,腰桿子能挺起來了,不由得作起妖來。
只見她盤著兩條腿,一只手放在膝蓋上,一只手拍著大腿,哭道:“俺的老天爺呀,你在天上看著呢!俺這個死老頭子沒良心呀!俺們成親三十多年了,俺踏踏實實地跟他過了大半輩子,俺在娘家做姑娘都沒有跟他在一塊兒過得一半多。可你看看他怎么對俺的?”
她哭雖哭,好歹記著丈夫之前的話,深怕家丑外揚,聲音刻意有些壓抑:
“俺跟他生兒育女,為他老張家傳宗接代流了多少血淚呀?俺有大功與他老張家呀,可你看看他?那么狠的巴掌就那么扇過來了,這要不是俺閃的快,還不得被他打死呀?”
一番話哭的是抑揚頓挫,熱鬧極了。
“俺要是就這么死了,多冤呀?到了閻王爺那,那些小鬼們知道俺這么死的,還不得笑死俺嗎?俺那還有臉見人?”
她偷偷地覷了男人的臉色,轉了轉渾濁的眼珠子,計上心來,故意叫道:“俺的老天爺呀!你說俺到了閻王爺那能見到俺婆婆嗎?她老人家知道俺這么冤還不得心疼活了?”
張老五本來挺生氣的,但被她這么連說帶做的一通下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逐漸想起她以前的好來,心慢慢得軟了。
在聽她后面幾句話,讓他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段往事:
那時,母親已纏綿病榻許久,父親明明知道——可能他那會兒再次被人挑撥了,也可能都這么些年了,夫妻之間早就沒啥情意了,老死不相往來才是正道。
所以,他干脆當不知道,不回來,不打聽。
明明自己在路上都碰到過他很多次,不等自己上前問好說話,他劈頭蓋臉一頓喝罵已脫口而出。
母親也許最后到底死心了,最后的幾天再沒提過他半個字。
臨終前,把她們兄弟幾人叫到身邊,叮囑了一遍又一遍:“這個世道兒,到處都亂著呢。你們別再往外跑了,到時候……俺已經沒了老三了……俺當年要是攔著他點該多好?”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也不知道他活著沒有?……他若去了,我們娘倆兒正……正好在陰間團聚。萬一……那天他回來了,你們一定給他留兩間住的地兒。清明……過節(jié)的也給俺燒點紙,告訴俺一聲?!?p> 她費力地挨個拉了拉兒子們的手,不放心地再三要他們兄弟保證:“遇事別那么硬氣,該服軟時就服點軟,能屈能伸才是人?!?p> 指著兒媳婦們對兒子們交代:“不管外人咋說,在俺心里你們都是孝順孩子,俺的兒個個都好!
……俺知道,你們男人在外面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可俺更知道做人媳婦有……有多難?!?p> 她虛弱地接著道:“你們一定要好好對、對自己媳婦。……以后,這世上只有你們是親人啦。不要說她、她們沒犯錯,就是哪天兒真做錯了,……多想想孩子,想想俺?!?p> 最后她終于說了他一句:“千萬別像你們父親一樣,整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好好的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