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林間,水汽微凝,曉光朦朧。
簡單、甚至略顯粗糙的木桌上,鋪著有幾點肉湯漬的白桌布,三個盤子與刀叉相鄰擺放著。
而弧度潤滑的白瓷盤邊,三小杯咖啡牛奶仰頭站立,液面各飄著一朵小傘,奶泡點綴出的小人在傘下半遮著笑顏。
顧格和哈尼斯坐在木椅子上,
班諾在廚房里忙碌。
跟剛入小學的多動癥小孩似的,哈尼斯端著杯子一面喝著,一面打量著班諾的家里的家具、擺設,視線還時不時掃過廚房的門口,似乎多看幾眼那烤爐就能烤快幾分。
顧格就成熟多了,像是剛得知10分不是滿分的小孩,喝了一口后就只是郁悶地用手指逗弄起液面上的小傘。
當然,視線也會偶然離開小傘,在那些牛骨雕像、魚刺塔樓上停留。
這很正常。
畢竟整個小鎮(zhèn)……或是說全部不死人類里,會主動改變家中裝潢的人本就很少,即使是多幾個擺設,或者丟掉桌面上過期的眼藥水。
所以,這很新奇。
更不用說……
“嘿!熱騰騰水果玉米餅出爐咯——”
“喲呼!”
班諾的一大聲吆喝,哈尼斯的一聲歡呼,烤箱門打開的聲音,鐵烤盤與烤箱壁的碰撞聲,讓客廳的空氣早在被玉米餅香味充斥前,就充滿了微微燙嘴的熱意。
“我用家里的小烤箱烤的,盡管很久沒用過了,不過看起來成色還不錯?!?p> 拖鞋的踏啪聲和班諾的尖嗓子一步步走出了廚房,水果玉米餅的香氣正如預料一般填滿了客廳的每一個角落。
“來,快嘗嘗味道?!?p> 班諾說著,用他瘦細黝黑的手臂將烤盤放上了餐桌的中央,盤底與桌面毫不掩飾的碰聲讓哈尼斯食指大動,立即拿起刀叉分割起烤餅來。
然而顧格卻沒哈尼斯那么積極,他的眼睛盯著班諾那美拉尼西亞的棕色眼睛,看了看他卷曲的黯淡金發(fā),干癟的寬比厚唇。
到了最后,視線停留在班諾的喉結上。
干瘦的脖子,喉結異常顯眼。
“班諾?!鳖櫢竦囊暰€再次上移,又對上了班諾的眼睛,久未開口的沉默讓班諾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直到空氣中的玉米餅香味都似乎有些稍稍變味,連哈尼斯都忍不住抬起頭來了,顧格才接著說道:
“你的聲音好像又尖了點?!?p> “哦——天??!原來你就想說這個???”
顧格這一語驚人驚得整個客廳靜了兩秒,哈尼斯才一聲吶喊打破了安靜,喊得班諾都忍不住笑起來。
“哈哈哈,對,對的,是更尖了些哈哈哈哈哈——”
不過說認真的,班諾的聲音確實是難聽,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鴨正在試圖用狹窄的喉嚨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誰叫他選擇的死法是脫水而死呢?
顧格已經不記得曾經看過的那個實驗記錄是幾百年前還是一千年前的了,那是這個星球上還有著許多國家的時候,一個兼具科學精神與犧牲精神的人做過的實驗:把自己放進烤箱里,人不烤箱壁直接接觸的前提下啟動烤箱。
實驗的結果很出人意料——
人沒死,只是有點缺水。
當然,也可以說不出人意料。因為如果人死了的話,這個實驗也就沒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了。
更深入具體的原理顧格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人體流汗可以及時散熱調節(jié)體溫什么的……但他記得這個實驗改動些許之后便成了班諾的死亡研究。
烤箱脫水法。
這也成就了班諾這骨瘦如柴的身體、嘶啞如鴨的嗓音……還有對烹飪的熱愛與火候的掌握?
誰知道呢?
不過有兩點顧格還是可以確定的,班諾很擅長活著,以及他做的料理確實很好吃。
幾乎每次來到班諾的家里,都可以看到他親手制作的各種東西,花瓶、雕塑、家具、甚至是新的木屋,還有小鎮(zhèn)劇院熱門舞臺劇的周邊。
以及一餐少有地方可以吃到的美食。
單單是聞著,濃郁的玉米香氣已經鉆進了鼻中,沒有夾雜面團的烤味,因為整張餅就是由鮮糯玉米打作的糊糊烤成的。
入口時候,第一嚼是玉米餅的香味,淡淡的甜,濃濃的香。
第二嚼,是牙齒一點點切入胡蘿卜,露出更清淡些的蔬味。
第三嚼,咬開蘋果果肉,氣味逸散,果香甜味在舌上留印。
有的時候,吃一餐全素食的飯也是不錯,沒有肉食的葷香刺激,而是清淡、甜香的味道在齒間散開,流連舌尖,滑入胃里。
或許也是班諾生活的味道。
三人邊聊邊吃,談的是日常往事,吃的是清談素食,沒有哈哈大笑,沒有狼吞虎咽,美味的一餐,清淡的一餐,平靜的一餐。
逝者如絲綢,輕流潤緩。
輕松愜意的閑聊之中,班諾好像想起了什么,喝下一口咖啡牛奶,放下杯子拿起刀叉,一邊切割著水果玉米餅一邊問道:
“對了,看你們剛剛從山上下來,是不是去看凱文了?”
是不是,去看凱文了?
去看,凱文。
凱文……
這個名字,讓拿著小刀做切割狀的右手緩緩停下,讓握著杯的左手失去了將其拿起的力氣。
而班諾還在繼續(xù)說著:
“在平時的話,凱文沒過多久都會下來我這里吃一餐飯,他可愛吃我做的東西了,只是最近都沒有看見他……是不是去了隔壁鎮(zhèn)子?”
說話的時候,他正低頭切著玉米餅。而當他將叉子上的餅送入口中,抬起頭一邊嚼著一邊看向顧格和哈尼斯時,看到了他們停下來的手。
他的咀嚼,漸漸緩慢,到停止。
玉米餅的香氣,和諧溫暖的氛圍,木屋里的聲響,全都凝在了空氣中,摔在了木地板上。
如尸體般生冷,
如葬禮般寂靜。
……
“哧溜——”
顧格的左手重新握緊了杯子,拿到嘴邊卻只是微微傾斜,玩鬧一般地將咖啡牛奶吸入嘴里。
“哈啊。”
他暢快地呼了一聲,右手的手肘攀上桌面,毫無禮儀地將小刀在指尖旋轉一周,輕佻地用刀尖指了指還剩三分之一的玉米餅。
“Honey,Benno,honey.”
“???”
哈尼斯與班諾驚訝疑惑之時,顧格滿面痛苦地丟下了手里的刀,以手扶額嘆息著說道:
“Oh...damnit...I said‘honey(蜂蜜)’not‘honey(甜心)’okay ?你的玉米餅還沒有好吃到那個地步好嗎?”
“哦、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緊接著顧格,哈尼斯的笑聲也打破了寂靜,讓班諾一下子反應過來,同樣大笑著站起身走向廚房,而回來時手里拿著一瓶蜂蜜拍在桌上。
“Of course you can,my honey.”
他還不忘頂著干癟的臉,朝著顧格丟了個媚眼。
就這樣,地上的香氣、氛圍與聲響重新升華,成為了木屋里的空氣。盡管有些臟,但依舊還能用。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