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流程進入后半程。首先，由安杰作最后的辯護發(fā)言。
“先生們?！卑步茏叩脚銓張F席之前，對著這些關(guān)鍵先生們開始演講：“如前所述。我的當事人，德肋先生，并不是一個完美的圣人?！?p> “醉酒猥瑣，自控力低，口無遮擋……甚至在夜晚的大街上公然騷擾一個剛成年少女，真是令人作嘔?！卑步芎敛涣羟榈乇迵樗漠斒氯耍骸白鳛橐幻▌杖耸浚医^不會去掩蓋這種污點，錯了就是錯了。而他因此被拘押，都是罪有應得?！?p> “他活該為其不堪行為買單，但是?！卑步茉掍h一轉(zhuǎn)，聲調(diào)也有所提高：“卻配不上之后強加于他的危害公共安全罪名。除去上述污點，德肋先生同時也是一個勤勞，負責，好心的人。德肋先生愿意犧牲工期和產(chǎn)量，讓工人放假去參加當?shù)貞c典節(jié)日，還給值班工人額外補貼。諸位先生，如今工人每天10到12小時的工作時間，乃至全年無休可都是常態(tài)。他這么做，簡直就是在對抗他的老板。”
“同時，他又很謹慎和負責?！卑步芾^續(xù)描述：“對于因故不能及時外運的貨物，他會在存放期內(nèi)進行突擊檢查。這是一種負責任的工作態(tài)度，不因快捷運輸制度而放松要求。當然，也可理解為這個人天生膽小，怕出事。事實上，如果事故當晚他仍留在礦區(qū)并去檢查貨柜，那死掉的將會是他?！?p> “所以，就德肋先生本人而言，就是個一生僅此一次污點的普通人。沒有不幸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jīng)歷，也沒有離奇的邪教信仰或密切往來，這樣一個普通又膽小的人，怎么會突然想去干傷天害理的事情？他的動機是什么？沒人，包括公訴人能說得清。”安杰聳起雙肩表示懷疑。
“讓我們看看德肋先生被指控的罪名吧，所謂的危害公共安全罪?！卑步芊治稣f：“月鈴礦區(qū)的不幸事件是事實，不可否認。問題在于，誰，以什么方式，實施了無差別的故意傷害行為。從控方提供的證據(jù)及證言來看，始終無法清晰回答被告犯罪的故意性與行為邏輯。”
“先從作案工具看?！卑步芴舫鲆粋€關(guān)鍵點繼續(xù)講：“公訴人堅持所謂不明致命生物是造成值班工人死亡的直接原因，而德肋先生與那些危險東西有聯(lián)系，所以指控其犯有危害公共安全罪。這在邏輯上根本站不住腳?！?p> “我們可以先不考慮那些難以理解的不明致命生物機制?！卑步芘e了個例子：“就以槍擊案為例。假如一具尸體的旁邊掉了一把槍。公訴人連這把槍能否開火、有無被用于擊殺死者的關(guān)鍵問題都搞不清楚，就單方面認為其合法持有人故意用該槍殺人。先生們，這合理嗎？”
“回到這起案件，德肋先生在其中的角色和處境是差不多的。更何況，他并非不明致命生物的持有人。他只是一個礦區(qū)主管?，F(xiàn)在，他管理下的龐大礦區(qū)中，某個倉庫里的某個貨柜，在6月16日沒發(fā)現(xiàn)過異常物體，6月17日突然混進其中的不明生物暴起殺人。然后，公訴人以此為理由，指控事故當晚不在場的德肋先生對此負有法律責任?！?p> “這真荒唐?！卑步軗u搖頭，攤開雙手接著講：“就如我之前所說的，這起案件的疑點始終沒被解釋清楚。第一，德肋先生親自或指使別人搬運不明致命生物了嗎？沒有證據(jù)。第二，既然不明致命生物被證明是從貨柜中出現(xiàn)的，那之前又是如何安全裝進去的？也沒有證據(jù)。第三，不明致命生物到底如何殺害值班工人的？為什么只對兩個本地人造成輕傷？還是沒有證據(jù)。就憑這三點，甚至無需去質(zhì)疑那些東西是否為所謂的不明致命生物，都能看出一條似是而非的邏輯鏈?！?p> “可如今，這條錯漏百出的邏輯鏈，被公訴人罔顧事實地拿過來，作為毫無道理的定罪依據(jù)和枷鎖，套在一個無辜的普通人身上?！卑步芎袅艘豢跉?，動情地說：“這種證據(jù)不明確的類似刑事案件，我見過好幾起在法庭階段就被駁回并撤案的例子，可這個案子卻還能一直推到二審階段。先生們，今天公訴人所追加的證據(jù)、證人證詞，都沒有解決上述三個關(guān)鍵問題，跟一審之時相比也沒任何核心突破，純碎是在利用法律程序，把我的當事人關(guān)押至今?！?p> “所以，先生們?！卑步芴岣哒Z調(diào)呼吁：“法律的正義，掌握在你們手上。是給予無辜的人自由，還是給予枷鎖？如果只是想快速結(jié)案，為四名不幸的遇難者找一個替罪羊，那就不用思考，直接判他有罪好了。至于案件的真兇何在，其是否正在策劃下一輪的恐怖襲擊，那就讓公正的檢察院去調(diào)查吧，只希望真兇有朝一日伏法時，能還以德肋先生清白。”
“我的發(fā)言結(jié)束了，謝謝。”安杰向陪審員們鞠躬后，返回辯護席。
嗯……我聽到法庭中議論紛紛的聲音，從旁聽席到陪審團席，都有人在交頭接耳。
霍頓法官不得不再喊一聲“肅靜”，并讓戴莎做最后陳訴。
……
“法官閣下，陪審團的先生們?！贝魃叩椒ㄍブ虚g位置，面向?qū)徟姓邆?，開始最后的演說：“作為一名檢察官及公訴人，我接觸過許多刑事案件。不同于那些動機明了、有跡可循、邏輯清晰的普通案件，這起案件確實存在超出常理、難以理解的疑點和難點。但是，造成的死亡后果是既定事實，而這個事實與被告緊密關(guān)聯(lián)。我認可辯方律師說的觀點，‘錯了就是錯了’，但我指的是被告錯在月鈴礦區(qū)死亡案件上，并堅持被告配得上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因為他沒盡到法律意義上的嚴格責任?！?p> “先生們?！贝魃聪蛩坪跤行┎幻魉缘呐銓弳T們，打了個比方進行說明：“假如你們是生產(chǎn)商或銷售商?，F(xiàn)在，你們向德肋先生訂購了一批黑能晶，并于幾天內(nèi)收到一個月鈴礦區(qū)發(fā)來的貨柜。然后，當你們打開貨柜時，怪物忽然從貨柜里跳出來并殺害了你們。當你們的家屬控告德肋先生應對此負責時，對方這么跟你們說：他是好人，他不知情，所以他沒罪。于是，沒人為受害的你們負責，沒有任何后續(xù)，就這么完結(jié)了，就像掀過一頁日歷紙那么簡單?！?p> “這不對勁。不是嗎，先生們？”戴莎揚起右手，提高語調(diào)：“在這起導致無辜者死亡的事件中，絕對是有人犯錯了，卻沒有人負責任？這是不可能的！嚴格責任是什么？仍以上述的例子來說明。被告確認了貨柜裝貨情況，簽發(fā)了儲運指令，將死亡帶到了你們面前。那么，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知不知情，他都對此負有嚴格責任，應并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p> “所以，先生們。”戴莎語氣舒緩了一些，對著陪審員們循循善導：“我們不是在控告被告故意或過失殺人之類的重罪。在嚴格責任的框架內(nèi)，無需對應被告行為的主觀故意性，只需評估其造成的既定事實的損傷度?！?p> “現(xiàn)在，讓我們捋一捋事實情況吧?！贝魃又治觯骸氨桓嫔頌樵骡彽V區(qū)主管，對轄區(qū)貨物的安全儲運負有最終責任。被告簽字確認DT15010616-034VS貨柜的貨物情況了嗎？已經(jīng)被證實。貨柜中出現(xiàn)不明致命生物了嗎？已經(jīng)被證實。不明致命生物四處游蕩并造成傷亡事件了嗎？也已經(jīng)被證實。那么，一條清晰的事實鏈已經(jīng)形成：被告未盡職做好貨柜管理工作，導致貨柜出現(xiàn)不明致命生物并造成四死兩傷的既定事實?！?p> “因此?！贝魃偨Y(jié)說：“根據(jù)嚴格責任涵義，不用去糾纏不明致命生物是怎么鉆入貨柜的，也不用去考慮不明致命生物是怎么殺人的，只要明確以上的事實鏈，并依法追究責任人的法律責任?！?p> “法官大人?！贝魃D(zhuǎn)向霍頓法官，提出請求：“基于上述事實及理由，我作為公訴人，指控被告在本案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非法儲運危險物并危害公共安全。請法官大人斟酌考慮直接裁決?！?p> “我的發(fā)言完畢，謝謝。”戴莎向法官和陪審員們致意后，走回控方席。
……
此時，法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法官的表態(tài)。
“鑒于此案的復雜性，休庭1小時，請陪審團進行評議。”霍頓法官思索再三后，并沒有如戴莎所愿進行直接裁決，而是照常推進陪審團判定事實的程序。他向陪審員們簡要說明了本案須經(jīng)判定的關(guān)鍵事實以及可采用的證據(jù)，但其中不包括6月17日晚德肋和亨利被問訊的記錄檔案。
但是，判定事實的依據(jù)，是以主觀故意的證據(jù)鏈為重，還是以嚴格責任的事實鏈為主呢？我在法庭靠后的旁聽席上，聽不太清這部分的內(nèi)容。按照昨天在圖書館補習的法務科普知識，這種輕罪似乎同時適用于這兩種原則。我想，這就是戴莎面對證據(jù)不足困境時的無奈之選吧，如果能先以危害公眾安全罪拿下對方，說不定還能再獨立追究后續(xù)的過失殺人罪名，即使后者實現(xiàn)不了，至少也能制裁并控制對方。
我回憶著戴莎的最后演講。她的發(fā)言中完全沒提到聚能聯(lián)合集團半個字，似乎在努力將德肋個人與聚能聯(lián)合集團作切割。這可能是她面對一群工商界關(guān)系人的妥協(xié)策略吧，將責任都甩到德肋個人頭上，說不定能讓對方陪審員作出公正些的判定。
如按我自己的理解，假如這是民事訴訟，嚴格責任倒很適用于遇難者家屬對聚能聯(lián)合集團的索賠。不過這可能不在這次的訴訟考慮范圍內(nèi)，哎……
那么，戴莎的策略能奏效嗎？聽奧文所講，碎石城所在的寧諾州允許對輕罪案件采用非一致性裁決原則。也就是說，15名陪審員中，只要8票同意判定德肋犯罪的事實，就能推動法官裁決德肋有罪。
所以，如果這樣考慮的話，戴莎從嚴格責任角度控告德肋非法儲運并危害公眾安全的輕罪，應該是相對有把握的。即使對方罪名成立后只是入獄三到五年，起碼也算受到法律制裁了。而且，可能也符合戴莎后續(xù)的行動布局需要。
不過，這都是我自己的推測和瞎想。實際情況……能這么順利嗎？
我看到15名陪審員紛紛起立。這些西裝革履的紳士們，依次走向法庭前方。那里除了法官辦公室，還有一間小會議室。
隨著會議室的門被關(guān)上，難熬的1小時開始了。
沒多久，我就開始坐立不安，特別想走出法庭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我看到大部分人仍坐在位置上，不過都是按奈不住的樣子，有些人已經(jīng)在私下討論。
戴莎呢？
我望向前方控方席和辨方席，其他人的坐姿都顯得比較放松。唯獨戴莎，她挺直了腰，保持著端莊的坐姿，兩臂交叉置于桌上，仿佛雕塑般地看著前方緊閉著門的會議室。
我在當前位置上，看不到戴莎的表情。但她應該就是嚴肅冷峻的樣子吧。事實上，從開庭伊始，除了問詢我時的最后一剎那笑意，我就沒見到她放松過神情的時候。
希望能有一個好的判決結(jié)果吧，現(xiàn)在除了耐心等待，也沒有其他選擇。
我稍稍往左邊看了一眼。呃，菲利弓著腰，身體前傾，略低著頭，兩手十指交叉相握，不知他在想著什么。難道他是在復盤專家作證時的情景嗎？
而在我旁邊的芙琳，則是閉起眼睛劃起十字。
我特別注意了一下。嗯，芙琳確實是握拳后以拇指先上到下、再左及右地劃十字，并最后停留在十字中間，沒有多余的其他動作。
“圣主保佑?！避搅蛰p聲祈禱后，慢慢睜開眼睛。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便轉(zhuǎn)過頭看向我，微笑著低聲說：“這時候就只能依靠圣主了……”
“是的呢……”我點了下頭，轉(zhuǎn)而看向最前方。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的時間后，前方會議室的門終于重新打開了。
呼……
法庭迅速寂靜下來。除了陪審員們的腳步聲，沒有其他雜音。
很快，就會有判決了。
有罪，還是無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