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些讀書人而言,“賠罪”二字,是極難出口,極其難得的付出嗎?一聲“賠罪”就能抵去所有的罪惡?呵呵!
宛君波光瀲滟的眼睛毫不掩飾她的鄙夷。
“賠罪?虧你府上還是讀書人家,廉恥在哪里?仁義在哪里?圣賢文章都讀到狗肚子里了??!既不會讀書,趁早到書院外頭的字庫塔把書燒了,你這樣的去讀書,沒得侮辱了圣賢!!”
李廷皓一愣,宛君竟然知道他家?
也是,松江府城能有多大,這城里誰家?guī)捉飵變?,她宛君能不知道?p> 當初自己為了見她一面絞盡腦汁,花樣百出,宛君雖沒見過他,他肚子里有幾滴墨水,家中多少財產(chǎn),早在帖子里被看的透透的了!
李廷皓真的有點慌!
被父親和兩個兄長還有家里那潑悍的妒婦知道了,那就不是打一頓能了的了!
眠花宿柳、強奸、打人……
尤其是自家悍婦,甚至能在娶妾進門之夜,飯也不給吃,打罵半夜不說,還披麻戴孝的在院子里詛咒他到天明……
這一次,還不騎到他頭上去……
李廷皓打了一個寒顫!
“是,夫人教訓得是,廷皓不敢辯駁,夫人說怎么做,廷皓就怎么做!”
“第一,你打了多少,我們還多少;第二,湯藥費你付我們的,我付你的;第三,你自己將今天的事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都寫明了,畫了押,并且保證,永遠不再見我楊妹妹,永遠不踏進這畫舫一步!”
“夫人,夫人,這不行啊,我若是被打成那樣……少不得回家去還要挨板子,那時節(jié),可就沒命了??!我那幾個兄弟巴不得我出丑,看我笑話呢!夫人,我……”
“閉嘴!你是男子漢怕人笑話,我妹妹就能被人恥笑?”
“不是,夫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喜兒,把筆墨給他,讓他寫,寫明白了再打,免得拿不動筆!坐到這邊桌上來寫,字寫好寫端正!我可警告你,別揣著心眼!”
“夫人……”
“寫!”
兩個壯漢把他提到斜桌邊兒上坐了,盯著他寫!
李廷皓一頭的汗,抖著手,滴了幾滴墨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都歪歪扭扭,一個大漢“嘿”一聲,嚇得他筆也掉了,顫顫的道:
“我……我重寫!”
“多金貴的紙,你敢再浪費?!”
“是!是!不敢……”
宛君叫喜兒,卻故意的讓李廷皓聽見道:
“去請兩個郎中來,驗傷!開方!再尋兩個中人來,簽文書!”
喜兒應聲出去外頭吩咐,李廷皓斜著眼睛溜一下旁邊兩個大漢,忙縮回了頭。一時看著鼻尖上晶瑩的汗珠要滴下來,忙拿袖子擦臉,不免擦的急了碰到腫痛的臉,痛得“哎喲”一聲,立時又低了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絞盡腦汁!
宛君走進臥室,卍字曲水門圍子的架子床里,掛著一頂?shù)G紗帳,影憐側(cè)靠里躺著,恰如一朵被揉碎的白茶,一動不動,一絲聲氣也沒有。
宛君嘆口氣,恍若看到當年的自己。
定定神,抬腳走到踏板上,在床沿兒坐下,從枕上扳過影憐的肩膀,拿了一個靠枕墊在影憐腦后,握著影憐過分纖小的手,心中一酸,忍住淚笑道:
“妹妹!”
影憐抬眼望著宛君,頸下的珍珠領扣被扯掉了一個,線頭兒還在旁邊卷曲著。眼淚從紅腫的臉頰上流下來,薄薄的嘴唇紅紅的,嘴角倔強的抿著,小巧的下巴微微上翹,透著桀驁。
喜兒端了茶進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
“來,喝口茶潤潤吧!”
影憐在枕上輕輕搖頭。
宛君將白瓷茶盞端到影憐嘴邊,抬高一點點,略溢出一點,潤了潤她的唇。
宛君緩緩道:“你方才都聽見了嗎?接下來怎么辦,你來拿主意!”
影憐想起歸家院了……
院子里的小河溝里,有小魚兒游來游去,夏天下過了大雨,她和輕云、如釗一起挽起褲腿兒,光腳丫踩在水里,在墻角掏開堵住溝口的樹枝,樹葉兒、小魚兒順水流去……小姐妹們一起咿呀學唱,手臂高了、腳步快了要被師傅嬤嬤打,挨打的時候只要稍微彎一彎膝蓋,打得便沒有那么疼……每日晚上大家互相揉著酸疼的腿腳,有時候還會痛得睡不著,可是,好懷念啊……
還有從周家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看著朱漆大門立下的誓言:
今生定要嫁飽學之士、社稷之臣為正室夫人,絕不為人妾室!
………………
影憐咬咬嘴唇,淚落如絲。
綾兒跌跌撞撞挨進門來,伏在床邊哭道:“姑娘……”
又求宛君道:“宛君姐……”
宛君搖搖頭道:“綾兒,這是你們姑娘的事,她得做主。”
綾兒拉著她的衣袖眼淚汪汪的求懇:“宛君姐……”
宛君長嘆道:“妹妹,我雖有母親,你是知道她的,也只是比你多個親人說話罷了——除此之外,你我是一樣的,咱們既然是單靠自己闖蕩的,便要給自己撐起整個的天。”
沒有身契在那些吃人血的老鴇兒手里拿捏著,是多大的幸運。
想要自由,就得要得起。
影憐抬眼看著宛君,眼神里透出瑩瑩亮光,擦擦眼淚道:
“吳媽媽和綾兒傷得怎么樣?”
喜兒回道:
“郎中說,還好都沒有動到骨頭,瘀傷疼腫是有的,怕是要疼一陣子了?!?p> 影憐前傾了身子看著她們道:
“吳媽媽、綾兒,宛君姐方才說要打回去,你們覺著怎樣?”
吳媽媽深悔今日沒能護著她,心疼的看著影憐含淚道:“姑娘做主就是了,好姑娘,你別哭傷了身子……”
綾兒也道:“是,姑娘做主就是了。”
影憐坐了起來,腳踩在腳踏板上,擦凈了眼淚,眼眶紅紅的道:
“姐姐,我們不能打他是嗎?”
宛君也曾說過,自己雖任性,卻不敢妄為。
宛君沉默著,在她的心里真恨不得把這樣的人打得滿地找牙!
影憐低了眉眼,睫毛微閃,復又抬頭,眼光盈盈:
“好,他寫了文書,給我看了,再讓他抄三份,按了手印,就……讓他走……”
宛君垂了眼簾,掩飾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扶住膝蓋,故作輕松的起身道:“好,你梳洗了,便出來自己處置!”
影憐茫然了,睜大了眼睛——她臉頰豐潤,卻有著一雙大大的杏眼,鼻梁卻是秀氣的窄小,嘴唇薄而上揚,下巴更是小巧玲瓏,一怔之下睜大了雙眼,那眼睛便越發(fā)的大了——憤憤然道:
“我不想見他!”
“你得見他!”
眼淚噴涌下來,影憐難受的捂著臉,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見那個人,不想直面這種侮辱……
“不……”
宛君咬著牙,語氣非常堅決:
“你得看著,是誰欺侮了你,他先前如何對你,現(xiàn)在又是何模樣,你看清楚,那是什么樣的人,你要怎么對付這種人……”
“姐姐……”
宛君抬頭望著窗外,秋高氣爽,湖邊柳枝隨風搖擺,清涼的風似順著柳條兒潤進肺腑。
影憐雖是自幼被賣,然不論在歸家院學唱作身段如何辛苦,卻也是錦繡中養(yǎng)成的,在那周家,不論是老太太跟前的奴婢,還是相爺?shù)膶櫦?,那也是能呼奴喚俾存得幾分體面的,哪里受過這般強橫的折辱。
風塵女子,倚門賣笑,翻臉不認人,是最能好好活下去的。最可怕的,反而是影憐這樣的人,詩書文章不讓須眉,胸懷浩然之氣,心比天高,身處下賤。若存了這羞辱在心里,日思夜想,胸懷郁結(jié),纏綿悱惻,輕易走不出來,人也就廢了!
這么多年,宛君也見過許多了!
“妹妹,聽姐姐的,你打了罵了,以牙還牙了,這事就過去了!”
唯有直面血淋淋的人生,才能走得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