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歌回到那個(gè)酒樓,王恒依舊睡著,像是許久沒有睡得這樣安穩(wěn)。慕歌喚來伙計(jì),讓他們幫忙給王恒換了衣裳,收拾好形容。
饒是這樣,王恒也睡得死死的,一點(diǎn)兒沒有醒來。
慕歌叫了一壺好茶,又叫了伙計(jì)上了清淡的白粥小菜,開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約莫吃了一刻鐘,床上的人才有些動靜。
王恒醒來了。
他睜著眼,望著床帳,一時(shí)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只覺得靈臺一片清明。
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想了半刻,坐了起來,看著在一旁吃著早餐的那人,吃得慢條斯理,像是在吃什么美食。
慕歌側(cè)頭看他,見他醒了,道:“王公子,你醒了,這家酒樓的小菜做得不錯(cuò),我想你昨夜喝了太多酒,這清粥小菜正好,不至于脾胃太難受?!?p> 王公子?他叫自己王公子?
他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對。他想起來了,他是太守王允之子王恒,他的師父是紫云觀的凌虛。
但。他們,他們都死了。
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
他一瞬間覺得頭痛欲裂,不,他不要清醒,不要。
他抓著慕歌地衣服,驚慌失措地喊:“酒呢……酒呢!我要酒……你給我酒……你給我?!?p> 慕歌臉色一變,手中變幻出銀針,往他的血脈中插去。
王恒一瞬間停住了動作,他怔怔地看著慕歌。
慕歌道:“王公子,酗酒傷神傷身,你年紀(jì)輕輕,何至于此?!?p> 這個(gè)人……是誰……
王恒覺得自己不能動彈了,渾身僵硬,仿佛進(jìn)入了冰窖一般,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你……想怎樣……”王恒問。
慕歌道:“我不想怎樣,我行醫(yī)多年,見你病如此,有些不忍心而已?!?p> 王恒冷笑道:“公子心善,天下多得是病人多得是,為何和我一個(gè)廢人糾纏?”
慕歌表情凜然,道:“王公子怎么是個(gè)廢人?你手足無疾,五臟無痛,心明眼亮,為何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王恒道:“我?guī)熚腋附运?,我如何在世間立足?”
慕歌一聽這句話,頓時(shí)哈哈大笑起來:“你如何在世間立足關(guān)兩個(gè)死人什么事?你雖然是太守之子,道士之徒,但我并不覺得有什么能耐。你自己有名有姓,為何要仰仗死人的名氣過活?”
“可天下人,誰不是仰仗父輩的名氣過活?”
慕歌怪道:“這是蘇城的風(fēng)俗?我所見的天下人,與你所見的大不相同。我們皆以自己的名姓在世間生存,誰也不愿意打著老子師父的名氣到處招搖。”
“可我父死后,之前來往的友人,皆給我白眼,棄我而去,這難道不是我失了父親的緣故?”王恒痛道。
慕歌笑:“若是如此,我倒覺得你十分可憐,活到這個(gè)年紀(jì),竟連一個(gè)真心相交的朋友也無,還淪落成這個(gè)地步。”
王恒道:“我如何沒有與他們真心相交?”
慕歌道:“你或許有,但他們沒有,世間友,當(dāng)雪中送炭,你如今這般模樣,居然沒有人理會你,算什么朋友?!?p> 王恒道:“這還是我父亡了的緣故?!?p> 慕歌搖頭,此刻想必也說不通王恒,他繼續(xù)吃著早餐。
王恒看著,咽了咽口水。
慕歌挑眉,問:“若你不再嚷著喝酒,我便拔了銀針讓你一起吃,如何?”
王恒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聲“好”。
慕歌去了銀針,伸手給他舀了一碗白粥。王恒就著小菜,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吃到這樣的東西了。
自從辦完父親和師父的葬禮之后,他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蘇城來了新的太守,將他趕出了太守府,他打發(fā)了自家所有的下人,就在這街頭度日,他不缺銀財(cái),從太守府出來后,買了個(gè)小院子,卻從來沒有回去過,自己也總是在柜坊支取銀財(cái),從冬到春,不知年歲幾何。
他吃不下了,甚至有些想吐。
慕歌從隨身的藥壺里倒出一丸青色的藥來,放在他的手上,道:“這是順脾胃的藥,你飲酒太過,有些傷身,若信得過我,等我為你調(diào)養(yǎng)一陣,便能恢復(fù)如初?!?p> “你求什么?”王恒眼神晦暗,雖然是個(gè)年輕人,目光卻帶著凄涼滄桑之感。
慕歌道:“求什么?求我某一日如你一般時(shí),有人也能對我施以援手。”
王恒道:“我銀財(cái)不多,也無身份,你不怕血本無歸嗎?”
慕歌道:“我所救之千萬,只要有一二能救我者足以。人生在世,趣事甚多,我看慣人們在病痛中掙扎,所以不明白你為何自傷身體。”
“趣事甚多?”王恒道,“我已成年,既不想像父親從仕途,又不想改易師門重新修道,我還能做些什么?”
“經(jīng)商,游玩,舞文弄墨,或是娶妻生子,或是詩畫風(fēng)流。哪一樣不夠過一生呢?”慕歌疑道,“你被一個(gè)酒字誆了這么久,那些愛酒的都有了傳世的畫作詩作,你可留下了什么?”
王恒神色頹喪,道:“我沒有這種天賦,也沒有這種心境?!?p> 慕歌道:“世人受苦,或是磨煉了心性,或是學(xué)成了才能,而你受苦,就只是為著受苦嗎?”
“我……”王恒知道,這個(gè)人說得對,他一句也不能駁。
世間苦可吞可咽下,自己卻像個(gè)懦夫一樣,整日泡在酒壇子里。
他握著那顆青色的藥,定了定心神,將藥塞入口中,生生吞了下去。
慕歌略略勾一勾嘴角,東陽禁術(shù)之事,王恒未必知道什么,但能助他從這種情形中走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爺爺總說,在世上行走,多修一些功德,來日有什么劫難,也會更有辦法化解。
醫(yī)者一定愛眾生嗎?都說醫(yī)者仁心,但醫(yī)者也是世間生靈之一,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懼。爺爺說,別將醫(yī)者想象得那么無私,太過辛苦。救人救妖,于醫(yī)者而言,能救最好,救不得,也是他們的命數(shù)如此。
王恒還是個(gè)可救的。身心一體,但治身容易,治心難。只是他飲酒過量,也需從治身開始。
慕歌暗暗地想著方子。王恒默默地吃完一碗粥。
“兄臺姓甚名誰,我……我記不清了?!蓖鹾愕馈?p> “我叫慕歌,從……煙陽來,住在云棲樓?!彼粫r(shí)想不出什么人間的地名,順嘴就說了煙陽。
“煙陽?是盛產(chǎn)陶瓷的煙陽鎮(zhèn)嗎?”王恒道。
慕歌其實(shí)并不知曉,但也順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祖籍煙陽,但隨著爺爺四處行醫(yī),多年才回去一次?!?p> “原來如此?!蓖鹾愕?,“兄臺想要怎么治我?”
慕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你想要痊愈,可不是這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