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睡,鐵打的人也扛不住。早飯誦經(jīng)后夫人睡下,我和素秋各自回房補眠。
到中午,汪嬤嬤風風火火把我從暖閣里提出來,說是大夫人交代,三少爺臂上刀傷未愈不便沐浴,男仆不如女子細心,指名要我替三少爺更衣沐浴。
沐浴可不是梳頭洗臉,陌生男子片縷不著,我豈能去?
借口推脫了,沒想到汪嬤嬤把我好一頓教訓,說:“夫人給你的差事,天經(jīng)地義??醋约悍蚓纳碜硬痪褪强醋约旱纳碜樱π呤裁?,看,使勁看,不看是傻蛋?!?p> 想來也是,不就是個赤身的男子,有什么可怕的。往后還有更難的事等著我,一個赤身的男子,有什么可怕的,何況誰沒穿衣誰吃虧唄。
做好了十足十的心理準備來到西廂院子,可是等著我的,不是赤身的溫沖,而是一場審訊。
溫沖已換下官服,著藍靛厚緞福紋長褂,倚著涼亭闌干,雙腳壓在桌上,完全不似今早在大夫人面前端正的模樣。
手上剝著橘子,往嘴里拋橘瓣,空氣中全是橘子的清香味,孤傲的眼神中不知藏著什么打算。
“爺!查清楚了,查清楚了!”大川說著縱身飛下五六個階梯,身輕如燕般跑上涼亭,看來是個練家子。
溫沖拍拍手里的橘絡:“說?!?p> 大川嘿嘿一笑:“爺,這位是少夫人。”
“少夫人?”溫沖見我沒有半點自報家門的意思,改問大川:“離家半年我的兩個弟弟出息了,老四還是老五的?”
大川直搖頭。
“難道是老六的待年媳婦?他才多大,趕在我前頭了?!?p> “哎呀我的爺!這位是我們家少夫人!你媳婦,你的!”大川俯在溫沖耳邊,把我的身份簡單匯報了。
溫沖聽著眸光一動,望向我:“她爹救我一命不是她救我一命,何必娶她來報恩。”
大川撓了撓喉結,皺著眉頭問:“那……爺是要娶她爹?”
“先取你狗命如何?不會說話就閉上嘴?!睖貨_淡淡然道。
“閉,閉,閉,小的立刻閉上嘴巴?!贝蟠喨徊辉谝鉁貨_的話,嬉皮笑臉地應對這個冷面殺神。
大概他們相識相伴的日子定不短,唯有深諳彼此心性,才能這般自在相處。
大川沖我撇了撇嘴,搬來椅子,低聲道:“少夫人,你請坐?!?p> 我搖了搖頭,對溫沖道:“三少爺,我是來幫你沐浴更衣的,如果用不著幫忙,恕我先行告退?!?p> “少夫人!”大川驚呼一聲,豎起大拇指:“你可真是女中豪杰!和我們家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滿京城問問,哪個女子敢主動要求為我們家爺沐浴,你是頭一個。”
他一驚一乍的說話方式,差點把我的心臟從身體里嚇出來。
替溫沖沐浴怎會是我主動要求?汪嬤嬤明明說是夫人指名讓我……
“夫人給你的差事,天經(jīng)地義??醋约悍蚓纳碜硬痪褪强醋约旱纳碜?,害羞什么,看,使勁看,不看是傻蛋。”
……
嬤嬤,原來是你的主意!
我臉上一僵,上刀山下油鍋的那些準備轟然瓦解,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嬤嬤讓我來的?!?p> 溫沖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諷刺道:“怎么,想臨陣脫逃?”
我是挺心虛,可他居高臨下的嘲諷嘴臉,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呵,是他沐浴,沒穿衣服的也是他,我有什么可逃的。想到這里,不禁梗直脖子:“三少爺猜錯了,不就是肉嘛,奴婢不會臨陣脫逃?!?p> 當煙霧繚繞,桶中熱氣熏著雙眼之時,我的腸子悔青了,烏青烏青那種。
強逞英雄真是愚蠢至極的決定!
要是那時腳底抹抹油拍拍屁股走人,哪來此時的尷尬。
溫沖揚起水抹了一把臉,下達軍令般低吼道:“擦背?!?p> 水珠停留在他光潔寬厚的肩上不肯落下,我將帕子伸入水中蕩了蕩,輕輕擰去多余的水分,擦拭著他滿是刀疤的背部。
溫沖的肩膀與背部完全兩副光景,背上長而凌亂的刀傷已有年月,可每條疤痕極力愈合的樣子仍殘留在皮膚上。
將士上陣鎧甲何其堅不可摧,穿透鎧甲造成的這些傷勢,無疑刀刀見血,奔著奪人性命而去的。
沙場殘酷,遠超我等平民百姓想象。
他忽然扭過身,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往下拉。隨著手腕向前,我的身體撞上桶壁,腹部吃疼得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啊!好痛!
“女子的手也如此粗糙?!睖貨_將我的手甩在水中,“躲在后頭做什么,到前頭來?!?p> 我看了看手心的老繭,擰干被水浸透的袖口,白了他一眼,堵氣回:“是?!?p> 溫沖左臂新傷上沁出的血已經(jīng)凝固,新刀口將近一指長度,傷處的肉微微翻出,整只左臂上還殘留著條條干涸了的血痕。不覺挪不開目光,多看了幾眼。
“沒見過我這么精壯的男子?”溫沖說著朝著我身上揚了幾掌水,胸前的衣裳立即濕了一大片。
精壯???確實……精壯。
當年溫沖染上少兒疾求藥時,不過四歲。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兩家結下的婚約,把我和他,兩個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人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樣的聯(lián)系,不是他所想要的,亦不是我想要的。我和他一樣,身不由己。
像他這樣的人,皇上若器重溫家,將來勢必會為他賜婚,選擇朝中名門之女婚配,甚至皇家金枝玉葉也有可能。
嘩啦——。
溫沖從水中站起,健碩結實的軀體展露無余,水珠似斷線珍珠拼命往下墜落,迫切想歸回桶中……
我連忙昂起頭,深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那是要長針眼的。
他托起的我的下顎,以視籠中困獸,板上魚肉的眼神望著我:“對你未來的夫君可還滿意?”
滿意不滿意先別說,一個指節(jié)上全是老繭的人,居然嫌棄我的手粗糙,是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嬌嫩不到哪里去嗎?
對面的人嗤了聲,以發(fā)號施令般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回,答,我?!?p> 我中過一回他的激將法,便不會再中第二回,與他目光一接,笑道:“滿意,很滿意?!?p> 想逼我落荒而逃?你辦不到的。
“這么說你愿意嫁給我?”
“自然愿意。少爺英勇神武,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好兒郎,若能嫁給少爺,便能一生衣食無憂,過上滿屋奴仆的富貴日子。奴婢窮怕了,不想再過苦日子。二夫人對奴婢的恩情,少爺對奴婢的恩情,永生永世不忘。”
溫沖怔了怔,在聽到‘二夫人’三字后,眼中立即閃過一絲厭惡:“是二夫人把你接來的?!?p> “是?!蔽尹c點頭,誠懇得猶如在說肺腑之言:“婚后奴婢一定會好好侍奉公婆,盡到兒媳該盡的本分,好好孝順將軍和二夫人——”
“住口!”溫沖嚴厲地呵斷我的話,指著門的方向,冷冷道:“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