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小男孩手中混著泥灰的米粒，微笑著說：“你叫二蛋對嗎？二蛋，姐姐再給你盛一碗粥，地上的粥別撿了。你娘和你都有粥喝，不會餓肚子的?！?p> 二蛋呆呆看著我，興奮地再三問真假。
那位拿馬鞭的管事蹲下來，面上笑著，語氣里帶著點(diǎn)不悅：“姑娘，一人一碗是規(guī)矩，給過不能再給，誰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規(guī)矩壞了，亂套了，你說是不是?！?p> 人群里有人捧著粥站了出來：“我不喝了，這碗粥給二蛋子?！?p> 一駝背老翁道：“孩子差點(diǎn)死了，想喝口熱粥，你們通融通融吧！”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附和：“再給娃娃一碗粥吧！”
“姑娘，你起的頭，這是叫我為難啊。主子還在那看著，你怎么收場？”管事望著五少爺，小聲道。
雖然是不合規(guī)矩，慷他人之慨的行為，可是孩子可憐，若能從我的飯食里省些給他，我也愿意，姑且冒失沖動(dòng)一回，便沖管事笑了笑：“天地為缽，全當(dāng)這碗粥是狗兒舍給天地的，再給他一碗，不算是違背規(guī)矩呀。神佛菩薩眼皮底下，一定保佑管事您長命百歲，萬事吉祥?！?p> 管事略覺吃驚：“你這是強(qiáng)詞奪理?！?p> 身后法師雙手合十，鞠躬道：“女施主說得是，天地為缽，阿彌陀佛?！逼溆鄮孜环◣熂娂姼盍寺暦?。
管事聽了，登時(shí)拉下臉。
“這‘天地為缽’聽著有趣，像是從心肺里剖出來的話。餓久了的人，最忌諱吃太快，余方啊，給孩子盛粥?！币坏罍嫔６鴾睾偷穆曇魝鱽?，眾人尋著聲音方向看去。階梯之上，衣香鬢影，花團(tuán)錦簇，站著老太太及各院夫人、少爺們。
余管事忙向著老太太的方向打了個(gè)千兒，高聲應(yīng)承。
滿滿一大粥送到狗兒嘴邊時(shí)，狗兒娘激動(dòng)地對著眾人又拜又磕。難民們接連下跪，對著老太太高呼慈悲菩薩。二夫人在老太太耳邊說了句話，繼而攙著老太太轉(zhuǎn)身進(jìn)入慈云寺中，一眾人緊緊跟隨。
溫沖立在臺階上，目光如電，我避開他的目光，回到派粥的位置上。
小插曲結(jié)束，粥棚繼續(xù)有秩序地派粥，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jīng)]過多久，老太太身邊的春嬋與魏媽媽一同來尋我。
魏媽媽打量著我，板起臉然后又輕輕道：“姑娘，老太太請你去說話?！?p> 我心頭一緊，春嬋按下我手里的勺子，拉起我手，甜甜笑著：“沒什么好怕的，這是大好事，老太太沒見過妹妹，想和你說說話而已，走呀?！?p>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下雨撐傘，渡江乘船，怕什么。隨即點(diǎn)點(diǎn)頭，跟她們走。
老太太禪房中翠玉明珰、華冠麗服，內(nèi)部錦天繡地，完全不似寺廟普通禪房的樣子。
老太太上座在一透矮足短塌，背后是五扇雞翅木絹畫玻璃炕屏。茗小姐挨在老太太懷中，脖頸上戴著青金石琺瑯彩項(xiàng)圈，大夫人與二夫人左右伴坐。
滿滿一屋子人，原本說說笑笑。我一進(jìn)去，瞬間鴉雀無聲，一位老嬤嬤拿來蒲團(tuán)放在我腳邊后恭敬退下。
春嬋捧上眼鏡匣子，老太太從里頭摸出一副眼鏡，對著我照了回：“不必跪了，過來我瞧瞧?！?p> 我福身行了禮，在眾人注視下走到老太太面前。
“大姐哪里得的好丫鬟，真真羨煞旁人。我瞧著這丫頭伶俐聰敏，模樣倒乖巧白凈，看著喜愛，老太太您覺得如何？”二夫人欣然笑道。明明是笑容，溫婉的模樣卻叫我心尖頓生寒涼。
分明是她讓王管事前去通州下聘，將我?guī)Щ販馗?，現(xiàn)在這樣說，像是不知道我的來歷……
老太太看了一眼二夫人，微笑道：“給你一個(gè)春蘭還不夠，又打起大太太屋里人的主意，她屋里統(tǒng)共幾個(gè)人，我還沒好意思開口，你倒搶在前頭?！?p> “天地良心，我可沒有。你們瞧，我一問，老太太把自個(gè)的心思兜漏了?！倍蛉斯首鞒钊菡f道。
老太太笑得拿帕子抹眼睛，幾位夫人、嬤嬤們隨著大笑。
只有大夫人靜靜望著我，眉頭微蹙。
“可都別笑了，我們這樣笑，嚇著了她。你是哪里人？今年幾歲？爹娘可是府里頭的人？”三夫人一連三問。
六夫人面露喜色：“三姐這問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衙門查戶籍。我們幾個(gè)里屬你笑得最大聲，難道也想同大姐討人呢？你是要做婆婆的人，驍兒十五娶妻，還要雙喜臨門納妾不成？”
三夫人忿忿道：“老太太你瞧她，一句話要把我氣死。驍兒什么烈火爆炭脾氣，我可不敢往他屋里塞人?！?p> 二夫人抬眼看了看三夫人。
“看來三夫人是要為四少爺安排?！毙l(wèi)姨媽笑道。
“他不配?！比蛉藳_口而出。
五夫人湊趣道：“正月里，一個(gè)丫頭，叫我們今天搶破腦袋?！?p> 要么說三個(gè)女人一臺戲，幾位夫人一言一語，各人身上的香味交織著，快把我香得暈過去，幾回咬牙提了提精神。
老太太心情甚好，瞧了眼一語不發(fā)的大夫人，對我說：“丫頭，今個(gè)你有功，有功就該賞。你該賞，你爹娘也該賞，調(diào)教出個(gè)好閨女。事情起因過程啊，我都知道了，沒事就是好事。一條小小的孩兒命，要是因?yàn)橐煌胫鄾]了，叫我這把年紀(jì)的人心里頭如何過意得去。幾十年的經(jīng)是白念，香也白燒。”
我救人，本也不是為溫家救的，當(dāng)時(shí)情況危急，一條性命當(dāng)前，任誰都會和我一樣。
老太太身后一位端莊的老媽媽繞到塌前，對二夫人低聲耳語幾句。
老太太揉了揉孫女茗茗的細(xì)發(fā)，轉(zhuǎn)頭問：“這是做什么，還偷偷摸摸說話?！?p> “沒什么?！倍蛉诵α诵?，伸手輕挑起我腰間的紅絡(luò)子：“嚴(yán)媽媽說是在誰身上見過一條一樣的絡(luò)子，我看她是老眼昏花，天下絡(luò)子萬變不離其宗，能有多大差別?！?p> 好一招金蟬脫殼，沉默如此之久，終于還是等到這一刻，二夫人的用意我已明了。
大夫人肅容后，由素秋攙著來到我身邊：“老太太，這孩子是——?！?p> 我登時(shí)噗通一聲跪下，跪得額外清脆響亮，眾人一時(shí)怔住，堂中十幾二十人齊刷刷望向我。
大夫人撫了撫我的發(fā)，話說得輕可極具分量：“好孩子，站起來說話，老太太不叫你跪，忘了嗎？你的事，我與老太太詳說?！?p> 您不能說，只能由我說啊。
我盈盈長拜，伏身在地：“回老太太，我爹名叫蘇縣志，十六年前因緣際會，在通州老家曾與老太太、溫將軍有過一面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