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凋零的時節(jié)，每隔兩日我都會做一枝蠟油梅花送去歸善安。四夫人望著梅花，有幾次臉上居然會有笑容出現(xiàn)。
我的花兒們足夠爭氣，發(fā)芽了，不枉我把百蘭軒光線最好的地方讓給它們。
幾場春雨，幾聲鳥鳴，百蘭軒外柳堤掛綠，到了十五馬球賽的日子。
這日銀絮為我梳頭，梳了足足一個時辰！要說梳發(fā)髻配首飾，銀絮給三夫人院里的兩位表小姐梳過頭，眼光還是不錯的，比小環(huán)什么都往我頭上堆來得好。
可是，這一個時辰，美沒美不知道，腰背是快疼廢了。
等坐上馬車，在令儀的有意提醒里，我這才幡然醒悟過來，馬球賽不過是借著打馬球之由，讓天潢貴胄、簪纓世族中的適齡男女為婚嫁做相看打算。
溫家只有一個小姐，還未到年紀(jì)。出門前大夫人特意囑咐我，要我顧全自己，仿佛不是去看馬球，而是奔赴刀山火海。老太太特意派了黃榮一路伺候幾位少爺，加上七八小廝。
春日當(dāng)空，處處生機盎然。
齊山一帶花影映樹，路清無礙，馬場守衛(wèi)森嚴(yán)。沿路望去，前方是旌旗飄飄，一派天家威嚴(yán)。
馮家兩個女兒馮有琴、馮有棋雖和我們一道而來，可她們瞧不上令儀，更瞧不上我，下馬車后立刻派人打聽尚書府車隊，尋尚書千金李文苑。
年珂自然找她嫁光祿寺少卿之子為妻的親妹妹。
“蘇姐姐！”定遠(yuǎn)侯府的馬車還未停好，薛幼青使勁向我揮手。下馬車后跑了幾步，她家老嬤嬤打著傘跟在后頭跑，緊張道：“小姐慢些！再慢些！若摔了如何使得！”
“我還以為姐姐不會來了?！毖τ浊嗉t著臉笑道。
“怎么會，答應(yīng)你，我必定信守承諾。”我笑了笑。
“敬元哥哥呢？”
“那呢?！蔽姨ь^指了指，隊伍前頭。
溫沖立在黑馬上，一圈圈圍著的全是討好他的年輕公子們。一個個抬著脖子說話，而溫沖一臉桀驁，支著額，傲然垂目望著他們，像在看一群猴子。
我們?nèi)讼嘁曇恍?，罷了。
太陽高升，光輝燦爛，我和令儀都是愛曬太陽的，薛家嬤嬤唯恐薛幼青曬著，幾次催促提醒，要她早早進入帳幕中避曬休息。
我也有些口渴，令儀想吃點心，三人便一同前往。
齊山是天家冬獵，大駕行幸之地。東邊幾座帳殿乃是御用，今日有營衛(wèi)看守走動，旁人不得擅入。令儀往東邊帳殿看了眼，目光瞬間茫然，臉上泛著奇異的惆悵。
御用的帳殿，此時不應(yīng)有人。我拉了拉她的衣袖，過半晌，令儀才回過神。
帳中坐著十幾位勛貴小姐，身后伴著一兩名侍女。她們各自代表的都是家族勢力，誰與誰親厚，誰與誰視若仇讎，背后與朝局皆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太子妃牽線的馬球賽，眾人迎合太子妃與儲君，做一團和氣的樣子。
我與她們倆才坐下，兩個標(biāo)致端莊的小姐走到茶案前，對令儀行禮。黃裳那位年紀(jì)稍小些，俏皮笑著說：“幼青妹妹，近來身子可好些？還記得我嗎？”
綠裳小姐笑道：“薛妹妹，我叫盛丘月，這位是小妹丘芮，家父是大理寺少卿盛元昌。去年在溫老太君的壽辰上，我們見過面。”
帳幕中又進來一個綾羅裹身，珠光寶氣的小姐，前一嘴還在罵自家的丫鬟，后一刻馬上往人堆里扎，瞪著大大的眼睛說：“幾位姐姐妹妹們好?！?p> 見令儀看著她，她直愣愣道：“我爹是鹽科御史曹明堂，你爹是？”
令儀顯然不想跟她說話，頭一扭，不理她。曹小姐又看著我，僵硬著臉：“你呢？”
見我沒有立刻回答，曹小姐冷哼道：“難道自己的爹是什么官職也沒臉面說？還是你爹官小，不好意思說？”
“你是來交朋友，還是來認(rèn)識別人爹的？”令儀道。
帳幕中哄然大笑。
京城里勛貴小姐社交往來是以自己爹做名牌。見她們穿戴華貴，我忽然心生感惋。
男子尚有仕途可拼，官階可爬，即便滿路荊棘，尚且有諸多道路。
女子天生此路不通，再多才干，許親嫁人后，左不過博得治家有方的名聲，一個“賢”字寥寥概括。
因此她們雖光鮮，一聲臉面和幸福全在父親、夫君身上。
嫁人之前，以父親的官職為臉面，出嫁之后，以夫君的官職為臉面。父親、丈夫仕途沉浮，皆與她們一生有莫大關(guān)系。
想到這，我不禁覺得煩悶。勛貴小姐、高門夫人也沒多大意思。
與曹小姐行個禮，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皆是皇上的臣子，官職有大小，報國無大小。曹小姐何出此言？”
“好個報國無大小?！绷顑x撫掌笑道。
曹小姐無言以對，仰高頭顱，瞥了我一眼抒發(fā)挫敗。隔壁帳幔中傳來喝彩聲，她應(yīng)聲扭頭走出帳幔。
喝彩聲愈來愈大，那頭女子歡笑聲不斷傳來。
“楊姐姐，萍姐姐在隔壁在玩射箭，我們也去看看！”
“射箭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拿人當(dāng)靶子射，可好玩了?！?p> “你看真切了？當(dāng)真是賀家的夫人？”
“看得真真兒的，能給萍姐姐做靶子是她的造化。”
……
有人的侍女到隔壁看過，說是在射箭，拿活人當(dāng)靶子。聽說是活人靶子，幔帳里的幾位小姐們紛紛前去看熱鬧。
令儀拉我去看，薛幼青也想去，但被她家嬤嬤攔了下來，深恐她家小姐看見什么血腥畫面。
我和令儀進到隔壁帳幕，里頭歡笑聲快把頂掀翻天。
圍觀的人自覺分成兩排，中間讓著給射箭者，射箭者用白布蒙著雙眼，拉弓架箭，咻地一聲長箭飛出，射中草靶紅心。射箭者拉下白布，不滿地嘖了一聲。帳幔盡頭站著一位清秀夫人，雙手高舉著果子放在頭頂，渾身發(fā)抖，滿臉懼色。
立刻有兩個丫鬟上前端茶、遞凈手帕子。
此女卻揮出手中的弓，往丫鬟身上打去，笑罵道：“滾開，我還沒玩夠呢，取箭來！”
我略撇過頭，低聲問令儀：“她是誰？”
令儀苦笑：“夏家二小姐，今日馬球賽，是她親姐姐舉辦?！?p> 姐姐是太子妃，未來的東宮皇后，怪不得這位夏二小姐這么神氣，拿人做活靶子玩。
丫鬟捧上一支長箭，夏二小姐冷哼道：“球也不讓打，箭還不讓射嗎？蠢東西！一支怎么夠，取三支來！”
進來兩個宮中的教習(xí)嬤嬤，稟報馬球賽將要開始了，夏二小姐當(dāng)即丟掉弓箭，令人拿銅鏡照面，一切妥當(dāng)后移步外出。
帳子里的人紛紛往外走，無人理會發(fā)抖的賀夫人，她貼著木屏風(fēng)站得筆直，眼珠子快要瞪出來，草靶散落一地。
我上前扶起她，她死死緊握那顆蘋果，哆嗦著說了一聲：“謝謝你?！?p> 走出幔帳時，見一丫鬟正在角落給馮有琴、馮有棋兩姐妹行禮。
馮有琴氣得發(fā)抖：“白白給爹娘丟臉，讓你家夫人早些回府歇著?！?p> 馮有棋厲聲道：“此事不許告訴姐夫！那賤人，我們來收拾?！?p> 那丫鬟哭喪著臉，唯唯諾諾點頭。
看來方才舉著果子的清秀夫人，便是馮家嫡女馮敏，在旁人眼里嫁入賀家享福的賀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