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二十八,殷家舊案于刑部刑獄司閉門審理,云帝親臨。殷于歌早早出門,今日陰云沉沉,天壓的很低。而一開門便看見了豫王還有跟在身后的安和。他換了身灰衫,顯得穩(wěn)重又溫和。
“云叔?!?p> “于歌?!币姷揭笥诟钑r,可以看見他臉上依稀蕩漾的笑意,“這兩日因為大佛寺中有些佛門活動處理,所以沒來找你?!?p> 殷于歌垂眼笑了笑,“無妨?!?p> “云叔今日也去庭審?”
云豫點點頭,“我去旁聽?!?p> 安和走上前來,“王爺呀,一早就候在這里啦?!?p> “安和?!?p> 見豫王低喊,又退了回去,小聲咕噥著,“安和多嘴了?!?p> 隨云豫上了馬車,殷于歌深吸一口氣,神情很復雜。
“是否有些緊張?!?p> 意識到豫王還在這里,殷于歌眼眸一轉,嬌笑道,“有些。云叔不用擔心,我沒事?!?p> “于歌不如閉眼歇息片刻。”
“好。”
殷于歌閉上眼,思緒仍舊鮮活的跳動,卻絲毫沒有即將翻案的喜悅,只是滿心愁緒。如果沒有腹中孩兒的存在,她也許會覺得舒朗一些。昨晚才得知這個事情的時候,她是喜悅又忐忑的。這個孩子正是衛(wèi)子期與她留下的唯一痕跡,可她以后該怎么告訴孩子他的爹是誰呢。
現(xiàn)如今,她更不可能忘記衛(wèi)子期,更別說與他人共度余生。不過,她是喜悅與感激的,她愛衛(wèi)子期,即便多少年之后,這份愛也不會改變。她會養(yǎng)大這個孩子,教他學語,走路,讀書習武。
就這么想著,她又覺得有莫大的幸福包圍。
“到了?!?p> 安和停下馬車,殷于歌探頭而出。
只見青色的匾額上寫著“刑獄司”三個鎏金大字,在灰色的青空之下,像籠罩著一層煙霧。門前齊刷刷的站著整行軍士,神情肅穆。以往都是刑獄司的人,如今由軍隊接手,可想而知。
云豫給了令牌,守衛(wèi)恭敬的讓開去路。
走到堂內,除了軍士以外,衛(wèi)子期和湘王早已來到,正站在堂前商量著什么。
“皇叔。”湘王走向前來,又向旁側看了看,“殷姑娘?!?p> “湘王?!币笥诟韪┥?。
云豫看了看衛(wèi)子期,他已換上玄色金絲禮服,莊重異常。
“今日主審,大將軍?”
衛(wèi)子期搖搖頭,此事與皇家有關,還是云洛合適些,“湘王?!?p> 湘王神色自若,“侄兒隨性,沒有特別準備?!?p> 云豫十分贊賞的看著這個侄兒,先帝雖然子嗣單薄,卻也各個都算良材。
“皇叔,你們先坐?!?p> 云豫挑了個左側中間的位置,殷于歌坐在他身旁。約莫一刻鐘的樣子,蘇國公,衛(wèi)驍陸續(xù)入座,還有姚沛初與王岳等人。湘王坐于堂上,衛(wèi)子期在右側首落座。緊跟著便是衛(wèi)驍,蘇國公。
“時辰已到,便不等皇兄了。”
話音剛落,云帝便從正門進入,他身材挺拔,舉止威嚴,自有一番天之驕子的意味,他身后還跟著筠貴妃。
眾人起身躬腰施禮,“圣上!”
“平身?!闭f罷,云帝掃了眼右側,略過蘇國公之時,神情有些凝重。
“皇兄?!?p> 云帝點頭,坐于左側之首,筠貴妃隨之落座。她看見一旁的殷于歌,面露不屑的側過頭,輕哼了一聲。
云帝微微頷首示意,“云洛,可以開始了?!?p> “好?!?p> 湘王清了清嗓子,“諸位都到齊了,那么十年前的殷家舊案重啟調查,正式開始?!?p> “據(jù)刑部卷宗記錄,十年前的槐月十四,也就是四月十四子丑之時,即將出使西戎的副使王朗慘死家中,身重六劍?!?p> “后經(jīng)蘇國公調查,捉拿時任巡防司守城副尉殷啟謙。有證據(jù)如下:血衣,死者胸前劍法,更有作案時間,作案動機吻合。”
湘王抬眼掃視全場,“據(jù)當時的仵作調查,死因為:背后一劍刺入臟器。對此,蘇國公可有疑問?”
“經(jīng)仵作陳明檢驗,確實是死于劍傷?!碧K國公胡須花白,看得出來精心打理過,隨著說話的開合跳動著。
“噢?!毕嫱跆а?,“傳證人,王喜?!?p> 王喜,他在多年以前已經(jīng)回了鄉(xiāng)下,這么幾天時間,就找回來了?
殷于歌轉眸,只見一微胖的中年男子穿著青色衣衫,低垂著頭,小碎步走進來。他一到堂下就跪了下來。
“小民王喜,見過圣上,湘王。”他頓了頓,又繼續(xù)說道,“還有各位大人?!?p> 王喜自一進門就低垂著頭,殷于歌看不清他的神情。
“十年前是你第一個發(fā)現(xiàn)王朗的尸體?”
“稟湘王,是。”
“按照供詞,管家王符久敲門,無人應答,你便翻窗而入。”
“是。”
“再重述你所見到的?!?p> “是。因為王副使要準備出行西戎,我便早早起來候著,走到廊道前便看見管家王符焦急萬分,在門前來回走著。甫一見到我,他就說:快,副使大人這會兒還沒醒呢,門好像反鎖了,窗子打開的,進去看看?!?p> “王管家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不到屋內有什么情況,就翻窗而入?!?p> “可,可誰知道,我走到內室去,見到王副使趴在床上,腿這些都還在床下的地板上跪著。”
他聲音似有些顫抖,繼續(xù)說著,“渾身是血呀!我喊了兩聲,沒有答應,我又探了探脈息,已經(jīng),死了?!?p> 湘王問,“當時除了身上的傷,還有什么特征?”
王喜這才慢慢抬起頭來,“回,回湘王,小的只看見劍傷,并沒有看見什么異常...“
“哦?”湘王抬眼,繼續(xù)問,“沒有看見七竅之處留下血水么?“
王喜一驚,顫顫巍巍又低下頭去,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小,小的沒留意,應,應當沒有吧。”
湘王起身,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傳仵作,孟慈?!?p> 孟慈?
殷于歌一怔,便是那名年紀輕輕名揚四海的仵作,之前曾在晉州打過照面,他竟然也來了。
眾人看向大門,孟慈仍舊穿著初見時那件青布衫,稍微瘦了些。他大步上前,彬彬有禮,向云帝施禮旋即答道,“臣乃洪遠縣仵作,孟慈?!?p> 上次還是在晉州鄰縣,看來果然如湘王所說,他是個四處游走一線,專注破案之人。
蘇國公捋著胡子,神態(tài)自若,鷹眼半閉,“王朗已死這么多年,骨肉化土,不明白湘王此時召見仵作,是何意?”
“他死了這么多年不假,可卻不見得,不留一些痕跡?!毕嫱跗^,看向衛(wèi)子期笑道,“大將軍?!?p> 衛(wèi)子期起身,緩緩說道,“自圣上下命徹查此案開始,下官便派人暗中監(jiān)守王朗的墓,前夜戌時,有人辦喪事進了墓園。”
他輕笑著,眼神卻透著肅殺之意,“正巧,這家辦喪事的人走之后,王侍郎的墓有翻動過的痕跡?!?p> 云帝微微挑眉,“這么說,有人動了王侍郎的墓?”
“圣上所言不差?!彼中煨燹D身,看向王喜,“這王侍郎的墓中到底有什么呢?”
“孟仵作?!?p> 孟慈微微伏身,“卑職前晚到的都城,剛剛落腳,便隨衛(wèi)將軍去了墓園。王侍郎之墓的確有翻動的痕跡,而且,墓中的尸骨,不屬于王侍郎。”
“什么?”云帝大驚。
“據(jù)記錄,王侍郎左小腿曾經(jīng)因為墜馬斷裂過。這種腿骨斷裂的痕跡,就算愈合,即使尸體白骨化,也能驗出。”
孟慈繼續(xù)說,“而這躺在王侍郎墓中的骸骨,并沒有這種痕跡?!?p> 殷于歌輕瞟蘇國公,他仍舊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云帝問道,“王侍郎骸骨去哪了呢?又為何要調走呢?”
衛(wèi)子期接著說,“稟圣上,在那家辦喪事的家墓之中。至于為何調走,請圣上稍等片刻?!?p> 有人刻意調換骸骨,那也就是說骸骨上仍有真相。殷于歌此時愈發(fā)的緊張,緊盯著堂上。
蘇國公輕笑,“如此怪事,真乃聞所未聞也。我們也不能聽憑你一人之說?!?p> “傳。”
衛(wèi)子期一聲令下,田方帶著名男子上堂,他跪坐在地上,滿臉惶恐,連頭也不敢抬。
湘王飲了一杯茶,“下跪何人?!?p> “稟,稟大人。小,小的都城人士,吳,吳強?!?p> “知道自己為何到此嗎?”
“小,小的知,知道?!?p> 湘王猛拍紙鎮(zhèn),“說!”
“小,小的兄長,十年前病,病逝。”
他擦著額前的汗,“近日有,有人來找到小,小的,說,讓我前,前夜把兄,兄長的尸骨翻,翻出來其余,什,什么也不用管。還給了小,小的十金,讓,讓小人嚴守秘密。”
這結結巴巴的陳述聽的湘王心急,他支起了額頭,繼續(xù)看著。
“小的好奇,于,于是躲躲在一旁。見,見他們把兄,兄長的尸體帶走后。沒多久,又,又帶了一個,個棺材過來,放進墓中?!?p> 衛(wèi)子期向前道,“稟圣上,經(jīng)吳強辨認,現(xiàn)下王侍郎墓中的骸骨,確實屬于他的兄長。也就是說,他兄長的墓中尸體,才屬于王侍郎?!?p> 蘇國公又是一陣輕笑,“他也說都死了十年了,還能辨認骸骨?”
孟慈答道,“蘇國公有所不知,吳強兄長有些輕微的長短腳,也就是說,腿骨的長短有明顯的差異。”
蘇國公別過頭去,不再吭聲。
“經(jīng)卑職檢驗王侍郎的尸骸,發(fā)現(xiàn)王侍郎骨色發(fā)黑…”
“是被毒死的?!?p> “而且中毒而亡的人,通常會在死亡幾個時辰之后,七竅流出血水。”
這下,連殷于歌也不由得震驚萬分,他竟然不是死于劍傷!難怪武功高強的王朗會被人砍殺那么多劍才死。
“也就是說,十年前的仵作,在撒謊?!毙l(wèi)子期擲地有聲。
云帝側首,冷冷的直視,“蘇國公當初調查此案時,沒有發(fā)現(xiàn)嗎?”
“回稟圣上,我亦不是仵作,不懂這些知識。只是,殷啟謙自己認罪,又證據(jù)確鑿?!碧K國公又看向衛(wèi)子期道,“那便是仵作疏忽了。”
“再說,就算被下毒,也不能證明不是殷啟謙殺的?!?p> “蘇國公看下去就知道?!毕嫱醯?。
“傳,姚沛初,王岳?!?p> 此話一出,殷于歌注意到衛(wèi)驍臉色微變,看向蘇國公,而蘇國公自是神態(tài)如常。被召見的二人早已不似從前的自然,踉踉蹌蹌的行禮,又起身。
“王大人?!?p> 衛(wèi)子期神情嚴肅,黑瞳微亮,“當日夜晚,可是看見有人自你府中出來,一路去了墓園噢?!?p> “臣,無狡辯。確實是我做的。”
就這么認了,殷于歌倒是有些沒想到。只見王岳低頭說道,“十年前,王朗也是我殺的!”
蘇國公狀若震驚,緩緩直起身,撫著胸口,“竟然是你!虧老夫這些年來待你不薄?!?p> “蘇公之恩,臣沒齒難忘。”
衛(wèi)子期饒有興致的看著他,看他怎么將罪往自己身上攬。王岳緩緩抬頭,清瘦的臉抖動著,“那天晚上,我推脫身體不舒服,趁管家下人不注意之時,翻墻而出。”
“我在巡防司任職已久,自然知道他們夜晚的巡防路線。于是避開有人的地方,來到了王朗的家。早些日子我便探查過,知道有處圍墻破損,尚未翻修,便從此進入?!?p> 他繼續(xù)說著,“王朗是我表兄,我知道他有起夜飲水的習慣。而他武功了得,我自是殺不了他。所以,在進了房間之后,便給他早已放在床前小幾的水杯中投了毒。”
“果不其然,子時后分,他便醒來。飲了一口水之后癱倒在床上。我早已向姚沛初打聽過,殷啟謙的慣用劍法,便學著他的劍式在胸前和肩上補了幾劍。那時候,王朗還沒死,他起身,挪動了幾步,我驚慌失措,怕他叫喊,便一劍刺入了臟器。”
他幽幽的抬起頭,雙目無神,“又聯(lián)合了老仵作,讓他篡改了仵作供詞?!?p> “臣,臣說完了?!?p> 衛(wèi)子期看向他,冷冷的問道,“說完了?”
“是?!?p> “那么你來告訴我,前些日子卷宗庫殷家舊案認罪書被毀,你如何進入刑部,又如何損毀?”
“我,我,”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湘王起身,“本王再問你一遍!幕后有沒有人指使!”
衛(wèi)子期看向蘇筠,一字一頓說,“傳虞,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