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宗正寺的前一晚,紫云坐臥不寧,八王見狀安撫道:“這是怎么了?你我已經(jīng)成婚,皇叔此時不會為難我們的?!弊显铺统鲆粔K玉佩遞給八王,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八王有些疑惑地把玉佩托在掌心,細細打量。這只是一塊尋常的白玉,玉佩的做工有些簡陋,甚至是粗糙。興許是經(jīng)年的摩挲,握在手里倒還光滑、溫潤。玉佩中央赫然雕刻著一個“狄”字,字跡的筆畫之間不很協(xié)調(diào),或深或淺,前后不一。反面只靠上刻了個“一”字。八王看到“狄”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
見紫云點頭,八王道:“你放心!雖然家人不在了,只要把名字登記在冊就行了。”
“很多年都沒有提起他們了。我離開爹的時候才七歲。”
“我知道,你爹是河?xùn)|路寧化軍中的部將狄元將軍?!?p> “你知道我爹,卻不知道我還有個哥哥,他叫狄廣。娘懷我的時候,哥哥已經(jīng)六歲了,他就自己親手磨了這塊玉佩,并刻上了一筆。以后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他都會再添上一筆。他說待我的名字刻好,我就二十歲了。他就該送我出嫁了??墒?,“雲(yún)”字才刻了一筆,我們就分開了,那一年我七歲?!?p> 八王有些動容,遞了塊帕子給紫云。紫云仰起臉,姣好的面容上因著淚水蓄滿了月光。雖然流著淚,紫云卻并沒有太多傷心的神色,她擦擦淚,微微笑笑,算是平復(fù)了心情。
“我不是不記得,只是遙遠的都不知道是幻是真了。后來我娘過世了,我和紫冰相依為命。你知道紫冰的心病,所以我的家世就再也不提,只說我不記得了。
”八王握著紫云的手:“夫人,你受苦了。從今后,狄將軍地下有知也該放心了?!?p> “可是紫冰?”
“你是怕自己有了家譜,勾起紫冰的傷心事。”
紫云憂心忡忡:“從我和紫冰相依為命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她一個親人。她是我妹妹,我的家譜上怎能沒有她的名字?如果沒了她,我情愿不要族譜、不要姓氏?!?p> 八王有些動情地擁著紫云安慰:“我明白,我都明白!放心吧,我已有安排?!?p> 紫云才要問個究竟,卻聽見祺瑞來報:“王爺,王妃,宗正寺卿求見?!?p> “正堂有請!”
“怎么樣?”步入正堂,八王就問。
宗正寺卿忙施禮答道:“王爺,下官無能。”
“怎么?”
“當(dāng)年狄元將軍的家眷在軍中都有記載。后來太祖皇帝登上大寶,又對軍中已故將士的家眷再次登記造冊,以便惠及他們的遺孀遺孤。兩次記錄,狄將軍均是有一兒一女?!?p> “興許狄將軍之后又有個女兒,只是別人不知道?!?p> “狄將軍曾在家小失散半年后,找到了狄夫人的墳冢祭拜過。”
“你從何處得知?”
“按照朝廷定制,凡皇室子孫納妃需先交由戶部仔細調(diào)查宗族家世。”說著便從袖管里掏出一個卷宗:“兵部庫存有狄將軍的日志記錄:大丈夫在世,上不能助主定國安邦,下不能保妻兒家小,而今夫人早逝,一兒一女均流落民間,奈何戰(zhàn)事迫在眉睫。只能背水一戰(zhàn),助我主早成大業(yè),再尋子女?!?p> 八王沉默了片刻:“你看看,狄將軍是否還有未造冊的妻妾?!?p> “王爺,請恕下官無狀,王爺?shù)目嘈南鹿倜靼住M鯛斒窍虢o紫冰姑娘一個正統(tǒng)的身份。可是下官實在無能為力?!?p> “難為大人了?!?p> 待宗正寺卿走后,紫云親自給八王端了盞茶:“夫君費心了!”
“只是我籌謀了半天,還不能給紫冰一個家。”
“家,不是寫在紙上的?!卑送醴驄D回頭見紫冰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
“冰兒?”
“王爺費心了。”紫冰走上前施禮說,“姐姐,你也真是的。這么多年了,我還能有什么忌諱呢。”
“妹妹?”
紫冰反而問八王說:“我跟姐姐不是親生的,就不是姐妹了嗎?”
“怎么會?紫冰啊,你不僅是你姐姐的親妹妹,也是本王的妹妹。”
紫冰兀自笑了:“有相同的家族、相同姓氏的不一定就是親人。心在一塊,才是最親的人。家也一樣,無論天涯與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家在心里,寫不寫在紙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說是嗎,姐夫?”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快走出門時忽然轉(zhuǎn)身笑道:“對了,姐姐。明天就是狄王妃了,可要好好打扮打扮。”
聽見紫冰叫他姐夫,又見她出門步子輕快,八王放下心來安慰紫云道:“紫冰言語表情無半點造作之態(tài),看來心中暢快。夫人放心吧!”
忙完宗族之事,好容易得了半日閑暇,八王坐在后山上的悅?cè)煌ず炔?,見紫冰在花園里練劍,就招呼她過來。八王給紫冰倒了一杯茶,問:“這幾天住的還好吧?”
紫冰抿了口茶道:“還好。不過我想搬到別處。”八王住了手里的茶,忙問:“是丫環(huán)們不好?”紫冰笑道:“怎么會呢?只是太周到了,反倒不習(xí)慣。”
“這是什么話?既然丫環(huán)們還好,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著。柴郡主出閣前,一直住在那兒?!?p> 紫冰笑道:“可是出門滿眼都是紅墻碧瓦,離正房又近,怪約束人的。”
八王暗笑:原是她被約束了。見八王笑而不語,紫冰站起來指著不遠處說:“我喜歡那里。讓我住那兒吧?”
“不行,那里太簡陋了?!?p> “我喜歡那幾徑竹子和一帶桃花。”
“那里是我早年練騎馬射箭時,品茶暫歇之地。太簡陋了。不成。”
“可見我眼光不差,那兒要是不好,您又怎么會有心情品茶。就是那里了?!?p> 紫冰所說的住處叫清逸齋,坐西朝東的三間屋舍,緊挨著花園。屋前是一片開闊的綠地,挨著門廊的兩邊分別種著幾徑竹子和數(shù)棵桃花,往南是騎馬射箭的靶場,往北數(shù)步就是月湖。沿著月湖上的幾段漫水橋往東走,上山便是悅?cè)煌?,若沿湖繞過悅?cè)煌は拢刍貋硗鬟^七曲橋可到湖心的月白亭。
這屋子雖然離正房較遠,但有走廊相連,雨雪天走著倒也方便。唯一不足就是夕照太陽,夏季較熱。幸好屋后是八王書房所在的小天井,挨著清逸齋的墻根種了一些芭蕉,天井里又有一大棵銀杏樹猶如冠蓋,遮了許多蔭涼。當(dāng)年八王在此歇息品茶,覺得很是清爽、安逸,就命名為“清逸齋”。
那三間房屋,兩大一小,連成一片。紫冰便把正屋進門右手側(cè)作了會客廳,擺了一張梨木大理石圓桌,數(shù)把圓墩圍桌而置。紫冰說開窗就是滿眼的桃花,不缺景致,不用過多的裝飾,只在里邊的花架上擺一盆金邊吊蘭。
再往里的一小間,是昔年的烹茶之處,小灶早已拆除,與客廳垛著半堵墻,又有竹簾相隔。
正房左側(cè)作了書房,靠西墻擺著書架,靠東窗是書桌,窗外是翠色欲滴的竹子。
最南邊的里間便是臥室,西墻上有一小扇花窗,打開紗窗,又見滿眼的大葉芭蕉,綠意盎然。
八王拗不過紫冰,便由著她去,回房與紫云商量:“紫冰非要住清逸齋。我看讓清靄跟了她去吧?”
紫云停下手里正收拾的東西,回頭笑道:“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剛剛!怎么勸不聽,我看是住在前院嫌約束?!?p> 紫云甚是歡愉:“看來冰兒已經(jīng)把王爺當(dāng)自家人了?!?p> “走,咱們?nèi)タ纯此帐暗脑趺礃恿???p> 夫妻倆來到清逸齋,八王說這內(nèi)室與正廳之間雖有冰裂紋圖樣的花罩半隔斷,但仍顯闊朗,又道:“你瞧瞧,這哪里像是個姑娘的房間,不夠含蓄?!?p> 紫云笑道:“這有何難,置一屏風(fēng)不就好了。”
八王遂教人去搬一副屏風(fēng)來:“撿個簡淡、素雅的?!?p> 八王見搬來的是個極簡潔的月白色紗絹落地屏風(fēng),不悅:“你們辦事也不動動腦子,素雅不是寡淡無味。這屋子這么素,再配上這屏風(fēng)……”
紫云扶著八王手臂道:“夫君犯不著生氣,他們知道什么?咱們給它畫上幾筆不就行了?!?p> “紫冰喜歡什么?”
“不用問她。依我說,畫牡丹最好,又鮮亮又莊重,給這屋子也添添祥和之氣?!卑送跤兴形虻匦πΑ?p> 紫云兒時曾受母親丹青啟蒙,又受姨媽繡雨刺繡的熏陶,畫出、繡出的東西惟妙惟肖,尤其擅長翰墨花草。八王生于皇家,水墨丹青是自小的必修課之一,現(xiàn)在雖忙于國事,然閑時的畫作也常被人稱道。夫妻倆可謂棋逢對手,今日興致所至,就合力作畫:那牡丹花形態(tài)各異,粉紅色的花瓣,嬌而不媚、淡雅不俗。月白色的紗絹既能透光,又能遮住臥室的床鋪,倘是人移影動、若隱若現(xiàn),煞是動人。
伺候筆墨的丫環(huán)不覺叫好:“這屏風(fēng)配著粉色的帳子正好呢!”丫環(huán)自覺自己失態(tài),忙拖著畫盤退后了。八王并不苛責(zé),仍舊笑瞇瞇地和紫云欣賞屏風(fēng)。
回房收拾東西的紫冰聞訊興沖沖地闖進來,繞著屏風(fēng)轉(zhuǎn)了一圈甚是滿意,笑道:“渾然一體!果然是天作之合!”
紫云用指頭點了一下紫冰的額頭怪喃:“你呀。”
八王也笑:“這么說,我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嘍。”
八王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指著正堂掛著的畫說:“換掉吧,太舊了?!?p> 這是八王讀書時的畫作,依照唐朝張志和的《漁歌子》活化出的圖畫:遠處是一黛遠山,高山流水,有成行的白鷺飛上青天;近處有桃紅點點,煙雨蒙蒙中,一位漁翁披蓑戴笠,怡然自得的臨水垂釣。旁邊提著整首詩。
“別換別換,我喜歡‘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要是我也能芒鞋蓑衣的歸隱山林,倒不枉此生了。”
“我當(dāng)年也是這樣想的,只是現(xiàn)在……再沒這個閑情逸致了。不過還是舊了些……”
“那你再給我畫一幅?”
八王瞅她一眼笑著責(zé)怪道:“你還得寸進尺了?”
“不畫?那我拿東西去了?!?p> “你且站住?!?p> “又做什么?”
“你姐姐說你不喜歡丫環(huán)服侍??珊么跻獋€人照應(yīng),清靄心眼好,做事又仔細,就讓她跟著你吧。烹茶的灶房正好空著,也夠她住了。你早晚也有個說話的人。夫人,你說呢?”紫云點頭稱道。
晚間,清逸齋墻上竹影斑駁,檐下有竹葉蕭蕭的細微聲響,風(fēng)移影動,竹影移上窗欞。紫冰已住進清逸齋。
八王又派人送過來一個釉紅的鈞瓷花瓶、一個官窯的白瓷瓶,一盆蝴蝶蘭,《文選》、《古今類序詩苑》、《左氏春秋》等數(shù)本書籍,并兩方寶硯。
那硯并無雕花,卻有天生乳白色的紋路環(huán)繞,一個上面似一只幾欲奮飛的鳳凰,硯身上一行行書寫著“鳳凰臺上鳳凰游?!绷硪粋€上面像是河水從天而降,上書:“鳳去臺空江自流?!?p> 紫冰端詳了一會兒,留下一方硯,另一方叫送回去。誰知,丫環(huán)去了一時,仍把硯臺送回來:“姑娘,王爺說這兩方硯臺是一對兒,這對硯臺清新素雅,和這清逸齋才相配。讓姑娘都留著?!?p> “既這樣,就留著吧。”
清靄接過硯,和另一口并排擺在桌案上。
紫冰在“鳳凰臺上鳳凰游”的硯臺里蘸了蘸墨,提筆寫道:“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