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輩輩不斷用工具開挖，用炸藥爆破的西山采石場，不知是什么原因，從三年前開始就一直在虧錢。起先說不辦證不讓爆破，后來又傳來石子價(jià)格下滑的消息，再后來進(jìn)山買石子的人慢慢減少了將近七、八成。老會計(jì)不說，老板禿子心里也清楚：平時進(jìn)少出多，賬面不夠維持，旺季賺一點(diǎn)全搭進(jìn)二十來個工人工資里去了，要是趕到臘月天的淡季，他還要自掏腰包貼上伙計(jì)們的吃喝開銷。禿子想把一地爛攤子轉(zhuǎn)給下家，可是沒人愿意接手，他急的嘴角冒火泡，眼見著頭頂比以前更顯亮堂了。
事有湊巧，清明之后，有幾個開著私家車的中年男人來村里踏青時在采石場旁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了半天功夫。禿子見狀，立即上前搭訕，他賣力鼓動那幾個身著運(yùn)動裝的男人承包采石場。那些人仔細(xì)端詳禿子一陣，搖搖頭不答話，只有一個高瘦身材的男人利落地彈彈煙灰，咂咂嘴，伸出一個張開的巴掌在禿子眼前晃了晃，又反手用手背在他眼前晃了晃。
“五……五萬？”禿子滿臉驚喜：“成交！老板爽快！”
那人搖搖頭，帶著一口濃重的方言說到：“誰告訴你這是‘五萬’？”
“您是說‘五千’？”禿子詢問他，“老板，不是在開玩笑吧？我當(dāng)初轉(zhuǎn)讓采石場花了整整六萬！”禿子揚(yáng)起手做了一個“六”的手勢。
“哼！”對方不接話茬，轉(zhuǎn)個身繼續(xù)抽煙。
“老板，再加一點(diǎn)點(diǎn)，加個價(jià)……”
“一巴掌五千，再反手一巴掌也是五千，他說的是一萬！”旁邊的男人拍拍禿子的肩膀，“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我們可沒工夫陪你浪費(fèi)時間！”男人說完，也沒多瞧禿子一眼。
“是啊，我可沒那些閑工夫，有工夫咱還要去延續(xù)香火呢！”高瘦的男人扔了夾在手中的半截香煙。
幾個男人一起哄笑，禿子也沒明白他們究竟為何而笑。
禿子咬咬嘴唇，等待幾口煙的功夫，“好，一萬塊俺要現(xiàn)錢！”
幾個人又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哄笑。
晨雞啼曉，源源不斷的機(jī)器轟鳴聲就從西山那邊傳過來。女人把做好的饅頭和稀飯，還有昨天吃剩的咸菜擺好，禿子和她的小閨女依桌而坐。
“禿子，你聽聽這從早到晚一天天的機(jī)器都不帶停頓的，我說人家就能把采石場干得熱火朝天，咋在你手里就成了賠本的買賣？”對于禿子來說，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他感覺刺耳，但是，聽到婆娘的抱怨更讓他刺心。
“俺媽，你咋總找俺爸吵架？”禿子的小閨女有些看不下去。
“你只管吃飯讀書，將來和你姐姐一樣進(jìn)城讀書，最好嫁個城里人?！逼拍锏难凵衤舆^小閨女俏麗的面龐，瞬間溫和起來。只是當(dāng)她轉(zhuǎn)向男人時，立即變了臉色：“同樣都是男人，你咋沒那個能耐？你是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腳？”婆娘依舊喋喋不休，“一萬塊錢有啥用？我看花不了一年半載，啥都不剩。俺要你去求求人家，討個活計(jì)，你偏偏不聽……”
“說夠了沒有！”禿子忍無可忍，“當(dāng)初賣場子也有你的主意，你當(dāng)初咋說的？現(xiàn)在又變了腔調(diào)，誰有前后眼？”禿子把手中的半碗稀飯扔在桌上，抄起靠在墻邊的鋤頭下了地。
“刨地，刨地，就知道刨地，俺看你除了刨地沒啥能耐！”婆娘追出門外，還是不依不饒。
“呸！你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禿子嘆口氣，沖著西邊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啐了一口。
中午，禿子的大閨女從城里的學(xué)校回來，婆娘趕著殺雞燉肉，一通忙活。飯后閨女和爹媽商議，說自己馬上中專畢業(yè)，在城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打算回農(nóng)村找個活計(jì)。
禿子和婆娘聽了都敞懷大笑，“城里都沒有活計(jì)，咱這山坳坳哪有活計(jì)？”
“那個西山采石場正在招文員，一個月工資三千呢！”閨女的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色。
“你咋知道？”婆娘疑惑地盯著大閨女白皙圓潤的臉頰。
“俺在網(wǎng)上面看到的！”
“三千！三千就趕上咱們半年的收成啦！這還了得？”母親接著問：“文員是干啥子的？”
“他們的要求就是整理文件，發(fā)發(fā)工資?！?p> “只是發(fā)工資？一個月能有三千收入？”禿子點(diǎn)上一根煙，吧嗒吧嗒吸了幾口。
“是啊，你們也別不信，趕明兒俺拿回票子來讓你們瞧瞧?！?p> “票子不票子俺不知道，俺反正是不同意，那個采石場老板是什么底細(xì)沒人清楚，而且他干事也不夠厚道?！倍d子附在婆娘耳邊壓低聲音：“他和俺說他是浙江人，別的啥也沒說過。他從俺手里剛接過采石場，轉(zhuǎn)臉就把那邊所有的工人全都趕跑了，重新?lián)Q了一批外地人，你說說看？”
婆娘沖他一揮手：“哎呀，人家自己帶人干活，要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干個啥？更何況人家現(xiàn)在用的都是機(jī)器，根本不像你們整天就知道錘呀，砸呀，要這么些人干啥？”
禿子再想爭辯什么，卻又覺得無話可說，他輕聲嘆氣：“反正俺是不同意?！?p> 婆娘沒理會這茬，沖著閨女語重心長：“閨女，你去干個活計(jì)沒問題，但是你以后一定要嫁到城里去，可別像俺這輩子，只能天天耗在窮山溝子里?！?p> 禿子覺得心里不舒服，他扛著鋤頭又走出家門。
這年秋天，禿子的大閨女果然每天進(jìn)出采石場的大門，第一次發(fā)工資，她果真從兜里掏出三千塊錢嶄新的票子。
禿子隱隱感覺不安，婆娘卻喜得合不攏嘴。第二個月閨女帶回三千塊錢工資之外還有一千塊錢獎金，婆娘樂得手舞足蹈，她逢人便夸耀說自家閨女掙了大錢。
禿子越來越感到不安，最終事情發(fā)生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
時間接近晚上八點(diǎn)，四周電閃雷鳴，可是自家的閨女仍然不見蹤影。
他和婆娘跌跌撞撞找到采石場門口，笨重的鐵門早已經(jīng)關(guān)閉鎖死，他試著敲門，里面?zhèn)鞒鰜韼字焕枪返目穹?。無奈，他倆只得回家憂心等到天亮。
第二天，大閨女早早回來，對于父母的質(zhì)問她支支吾吾。禿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不許再去采石場！”禿子一巴掌拍在桌上。
“俺偏要去，俺還要嫁個老板！”
“你知道人家什么底細(xì)？”
“俺不管！俺就要嫁他！”
閨女開始徹夜不歸，禿子去找過幾次，但是連閨女的面也沒見著。禿子整日里憋著悶氣，但也沒有好的辦法。
第二年入秋的一天中午，禿子剛進(jìn)家門，婆娘喜滋滋的拿著一個嶄新的手機(jī)在禿子面前晃悠。
“這個手機(jī)是大閨女送俺的，她快要生娃子了，向讓俺去照顧月子……”
“你說什么？閨女生娃子？”禿子一把掀翻四方桌，“誰也不許去！俺沒有這個閨女！”
婆娘從沒見過禿子如此發(fā)怒，她當(dāng)時不敢言語，可背地里卻悄悄指派小閨女去采石場照顧姐姐。
沒幾天功夫，小閨女也徹夜留宿在采石場。禿子氣急敗壞，他沖進(jìn)采石場要人。
只見采石場老板，恭恭敬敬地將五萬塊錢遞到禿子面前：“第一，你拿走五萬塊錢；第二你領(lǐng)走你的兩個女兒；第三，我們從長計(jì)議，好商好量?！?p> 禿子一把推開鈔票，他走到閨女跟前好說歹說打算帶走兩個閨女，可她倆誰也聽不進(jìn)去半分勸告。
“閨女，就算俺求你們了……”說完他捂住嘴巴，肩膀劇烈抖動。
兩個閨女對視一眼，似乎是杠上了，誰也不肯挪動半步。
“啪”禿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掉頭離開采石場，沒走幾步，他一口氣沒上來癱倒在大門口，眾人抹前胸拍后背，好一陣他才蘇醒過來。
當(dāng)天晚上，從禿子家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婆娘說是禿子趁她沒留神，偷偷喝了農(nóng)藥。
沒隔幾天，禿子的大閨女臨盆，產(chǎn)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孩子剛滿月，大閨女便要搭車進(jìn)城。走之前，她特意和母親道別。
“媽，俺要去城里！”
“對，一定要去城里，你要記著，以后一定要嫁給城里的男人，可別學(xué)俺，一輩子只呆在山溝子里。”
母親沒有挽留，她從兜里掏出手機(jī)：“你去城里，記得要給俺來電話啊……”
村口一輛中巴車載著大閨女進(jìn)了城，一瞬間，母親覺得自己像是被割了心肝一樣疼。
中秋節(jié)，黑色高檔轎車載著婆娘的小女兒和一堆禮品來到村里。
“俺媽，俺來陪你過節(jié)！”小女兒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轎車絕塵而去，母親還是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半晌功夫，母親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娃子呢？”?
“娃子留在采石場，他說傍晚就來接俺回去呢！”
“哦，好，好……”母親木然的去廚房準(zhǔn)備生火做飯。
日頭西沉，娘倆也等不來黑色轎車，小閨女急忙撥打男人的手機(jī)，誰知對方手機(jī)突然成了空號。她一路狂奔趕到采石場，可是男人和孩子早已無跡可尋。包括采石場的工人們在內(nèi)，沒有任何人知道男人和孩子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媽，俺要去浙江找他，找娃子！”
“浙江那么大，你咋找？”
“他以前和俺說過，他在浙江有一個婆娘，就是不能生娃，所有他想休了婆娘，再娶一個新的婆娘?！?p> “他現(xiàn)在有了娃子，他一定不會再休婆娘了，俺勸你還是別去了！”
“俺一定要去！死也要去！”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你去浙江，一定要給俺來電話啊……”
小閨女和大閨女一樣，她也是在村口搭上一輛中巴車就消失不見了。這次，母親如同被抽了筋骨一般，整日軟軟蔫蔫。
手機(jī)被母親揣在兜里，她時時盼望著有一天閨女會來電話，盡管三年以來手機(jī)一直未曾響起，她的心里還是充滿無盡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