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聽著姚平康率隊已到門外,忽覺一旁王小乙體抖如篩糠。
王小乙怕極,他自覺只是個鐵匠,此番回去只怕要完。
李寇奇道:“你怕什么?你是西賊擄掠而來又不是自家情愿的吧?”
王小乙低聲道:“小人在軍器監(jiān)南作坊第三科,說是個帶管,實際上不過尋常匠人,官家要殺雞儆猴,小人可是個榜樣?!?p> 李寇恍然想起這里是宋代,不是法律法規(guī)完善的現(xiàn)代。
若是在現(xiàn)代,判明王小乙是為人所擄掠,他又有救人的舉動,一個見義勇為是少不了的,若他并未透露機密,立功也有可能。
但這里是宋代,宋吹們嘴里“最人文”的大送時代。
這也是個吃人的時代!
李寇默然半晌,他待見這王小乙,于是幫忙出了個主意,道:“若有關(guān)系,還是尋人多加利用吧。再者要突出你的長處,譬如你會的旁人不會?!?p> 王小乙苦笑,若是紅口白牙能教人家為他說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了。
他道:“縱然小人最是會鑄炮鐵的,也未必無人可替啊?!?p> 朱文低聲道:“還是要送錢的?!?p> 王小乙嘆道:“小人有個渾家,只開著個縫衣鋪養(yǎng)活一家老小,小人平日所得,存的也不過幾千幾萬錢,哪里來的錢給他們?!?p> 他又說:“京師生存不易,小人原本憑祖?zhèn)鞯氖炙?,也是能混個溫飽,只這些年來,”他小聲說,“官家又是要這個,又是要那個,那錢不都打俺們小人們嘴里摳來?”他是忍耐久了,此時愿意多說些不敢說的話,只聽這王小乙說道,“恩公不知那京師里的活法,平時度日,教養(yǎng)孩兒,養(yǎng)活兩家老人,小人兩口子就已教榨干了水分,又打哪里來送官的錢?”
他想了一下才說:“倒是小人一手打鐵的本事,也有一些別人不能及,恩公說的是,憑這個能耐,也該求個活路才是?!?p> 李寇奇道:“既是祖?zhèn)鞯氖炙嚕匾灿行┘耶a(chǎn)吧?”他倒是毫不把宋朝那些皇帝,或者什么宋哲宗,或者什么宋徽宗,他并不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口中便說,“那官家不是貪得很么?”
這話一說,王小乙嚇得魂丟了三分。
朱文也連忙搖手道:“大郎慎言莫叫京師來的聽去。”
李寇想想,左右那玻璃瓶很多,他便自懷中取一個,塞給王小乙,道:“這物件可能救你的命嗎?”
王小乙一口咬住自家的手指,他半晌不敢說出話來。
李寇又問:“可值得救你嗎?”
王小乙深吸一口氣,借著孩童們擋著,他五體投地便拜了下去。
李寇一手拉起他,道:“我看你是個好人,舍身救人的,那些文官士大夫也做不到,因此幫你,不必客氣?!?p> 王小乙緊緊抱著一個細腰的罐頭瓶子,彷佛抱住的是他的命。
王小乙道:“恩公恩同再造,俺結(jié)草銜環(huán)也是要報的。只是,只是小人這輩子怕是報答不起了?!?p> 李寇想想又取個塑料瓶,那是小妹買了讓他帶著吃的“鹽津長葡萄”盒子,那還是年前吃光的瓶子,大約有一箱,足足有二十余。
李寇暗暗扯掉標簽,把個光溜溜的瓶子塞給王小乙,道:“救你一命,我又不圖回報,好生活著就是了,若你有余力,見著苦人幫一把,那也不虧這一番救你?!?p> 王小乙不知該怎生報答,他只好哆嗦著把那兩個瓶子藏在胸口,好賴冬日里穿的很厚,不然總須被瞧見。
他心中已然定了,只憑這兩個,小的軟的那個收買軍器監(jiān)丞,大的硬的那個,官家只怕是見不到的,只若求上司送進宮里,此番命必定能活。
朱文臉上有笑容,李寇殺敵如麻,那兇狠凌厲,彷佛縱然戰(zhàn)死也要挺立著再殺幾個才行,那等兇狠,他心里是怕的,只這一次救這王小乙,寧可折數(shù)十萬大錢,也可見這是個面冷心善的人。
這樣的主家他才跟著放心。
李寇眼看著姚平康帶著人沖進寺門,當時呆愣在門口,便把朱文拉過去,悄然將僧舍里搜出的飛鈔,隨手抓一把塞在他懷里,低聲道:“我看那兩個也不是善人,怕是要有所糾纏,你拿著錢,倘若我殺出血路逃生,你也有個退路?!?p> 朱文并不推辭,他只取了錢塞在袖子里,而后低聲道:“大郎不知那仲古是誰?他是折可適的兒,是個有眼光的人,他必不肯害大郎,大郎若是放心,片刻到了山下,灑家問官府里說話,這些大錢夠安身立命了?!?p> 李寇不置可否,都只讓朱文先收了錢,他心下做好殺出血路逃往他處的準備。
他與這時代實在格格不入,倘若是什么折可適說得好,他倒也愿意暫且作個低頭的人,倘若這時代不給他狗幾年暗查風云,那便找個地方,這樣大的一個男子漢,總不至餓死在這時代。
他忽聽王小乙低聲道:“恩公許是不知那折仲古,他是折經(jīng)略相公的次子,大名叫折彥質(zhì),如今當著官家面前的朝請郎,俺聽人說,又當著甚么直秘閣的行走,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七品官兒。他還有個哥哥叫折彥野,如今是西染院使,本官是秦鳳路的第一副將,很是了得,那一家倒是愛惜俺們小人的?!?p> 李寇哪里知道這都是些什么官職,他只聽懂了七品的官階。
他們正在說話,姚平康大步從外頭進來,面上堆著笑容,向那折彥質(zhì)道:“仲古怎么回來了?”
折彥質(zhì)手指王小乙道:“軍器監(jiān)有個巧匠被西賊擄掠,我與周教師一起來追救?!?p> 姚平康看兩眼李寇,理所當然地道:“算是你的運氣,不是遇到仲古,你兩個也被西賊擄掠了?!?p> 李寇心下想道:“姚平康來的這么快,而且看他的樣子并不是事后發(fā)現(xiàn)無空是西夏人,只怕這人早就知道鐵鞭寺不是善地,這廝也是個有城府的?!?p> 他哪里還能不明白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道理?
只是那折彥質(zhì)似乎有些赧然,原來他惡斗那頭陀兀力拔的時候險險也被他逃脫了。
他正要與姚平康說是李寇殺賊,卻看到李寇沖他拱了拱手,似乎并不愿被這姚平康知道。
折彥質(zhì)心中想的多了。
他以為李寇與姚平康有齟齬。
折彥質(zhì)心下按住疑惑,他猜測李寇與姚平康不該起沖突,但又不知端倪,于是看一眼周教師又說:“也多虧周教師相助?!?p> 周教師也不說話,他似乎在沉思李寇的招數(shù)。
李寇暫且躲過了姚平康的盤查,但他欠下了折彥質(zhì)的一個人情。
那是個有身份的機敏人,欠著他的人情只怕不好還。
“這次回到渭州,該沉下心回老家那個山溝里熟悉這個時代了?!崩羁芟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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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嘗為汴梁匠,為西賊擄,奔渭州,適帝往刺賊,吾終不為賊所害。又賜琉璃盞二,一遺子孫,一獻前朝徽宗皇帝,遂安?!?p> ——《國書·工程師列傳·王理忠公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