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靨曾以為渾噩度日,庸庸碌碌就是她的一生。不曾想,有一天她脫離塵世,不在稱之為人。生而為人,卻不在稱之為人類,脫離生死概念。她在這曾厭倦的世間,成了一具名副其實地行尸走肉。沒有痛覺感知,不會流血,皮囊之下沒有活人的肌肉紋理,卻有著活人的柔軟觸感。她想,她變成了一個怪物。從落水而亡,到站在那個叫忘川冥府的地方,她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怪物。
她知道這世間有神明,就像眾生蕓蕓一樣,也有萬千神明。也知道有一群神明叫忘川使,而她自己如今這副怪物特性也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廢神。
當(dāng)神明喪失神格,就成了廢神。糸靨從未想過原來自己也曾是神明??墒撬]有身為神明的記憶,只有生而為人的回憶。
自小孤僻,長大困頓。倥傯二十八載,孑然一身活著。她有時會想自己明明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卻偏要爬出這條河,明明無力掙扎,卻偏要茍延殘喘。最后她也只能說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比缓罄^續(xù)庸碌一生。
如今,她在塵世意義里的一生,已戛然而止。今后,當(dāng)何去何從,她不知道。直到忘川使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送她回到這人世間。
從陌生的房間里醒來,一眼就看見四方使伱伱。她有些莫名欣喜,像似終于見到所想見之人的那份欣喜。
“你是……我們又見面了,我遵守了第一個約定,是不是就可以見到他了!”糸靨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而興奮。
“噓!”灰綠發(fā)色的異瞳少女伸出的食指,蒼白而骨瘦如柴,輕觸糸靨的嘴唇,及時制止了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你是個乖孩子,遵守約定的孩子當(dāng)然會得到回報!吶,這是你的那個他的魂魄,你可要收好哦!”伱伱微微一笑,食指挪移至她右側(cè),一個發(fā)光的模糊透明的男子輪廓顯現(xiàn)在房間里。
“阿葸,是阿葸嗎?”糸靨迅速從床上爬起近乎虔誠地奔向那個發(fā)光的模糊透明的男子輪廓,聲聲呼喚,泣淚不止。
伱伱漠然地看著糸靨對著一個虛晃的影子,聲淚俱下。她不禁有些感嘆,又有些不屑。神明啊,你脆弱的像個人類,呵,明明都不是你的情感。
一聲“阿葸”就像個開關(guān),是糸靨曾身為人類的一生中唯一的溫暖與遺憾。青梅竹馬到如影隨行到相知相愛到陰陽相隔,她倥傯二十八載,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追憶那個叫“阿葸”的人。所以當(dāng)有人說可以復(fù)活阿葸的時候,她仿佛找到了茍延殘喘活著的意義。
“不要抗拒死亡”這是第一個約定。她遵守了,第七天,她就“落水而亡”,“死了”。再次有意識時,她如伱伱所言,脫離了人類的概念,變成了廢神。也許很快也如伱伱所言,當(dāng)她以廢神之軀取回歸隅谷的一截尋樹木,履行這第二個約定,便可復(fù)活阿葸。即便她對歸隅谷在何處,對尋樹木為何物,都一無所知。
“我要如何去歸隅谷?”她終于收斂情緒,小心翼翼看著那發(fā)光的輪廓變成一塊半月玉玦飛入她手中,她珍之若寶握緊,轉(zhuǎn)身看著伱伱輕聲問。
“跟著南長至,”伱伱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清冷的目光掠過對方滿臉的殷切,她只覺得諷刺。嫁接的人類情感,當(dāng)了真的“愛人”,可悲可笑至極。
神格沉睡,自我墮入廢神,糸靨是首例。嫁接的人類情感,最終會不會刺激神格蘇醒,伱伱十分期待。
這世間有神明,天性涼薄。人所皆有的七情六欲,在大多神明眼中,皆是多余。譬如小菰。
榴月從幼時起,就受卟啉病所困。不能見日光的病理特性,讓他在白日蜷縮。手繪插畫既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工作。夜晚的志愿工作則是他的放松方式。至于這項工作所體現(xiàn)的助人為樂,升華人格之類高尚品質(zhì),他完全沒有。他大概只是想,彰顯他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而不是父母眼中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病人。
當(dāng)白天來臨,他就像個“被軟禁的犯人”,只能待在家里。大概是從前“叛逃”出去,留給父母被曬傷的體無完膚的記憶太慘烈。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妥協(xié),學(xué)會了遵守父母的要求。他的性格也比從前沉靜了許多,否則也不會在今時今日如此有耐心的“侍奉”神明。
“少年,你討厭你的皮囊嗎?”小菰百般無聊趴在書桌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桌角堆積的書籍,突然開口說道。
“嗯?”榴月微微愣了一下,畫紙上閻羅發(fā)冠的涂色被他晃神中偏離了一厘米。他握筆圓了圓,才淡淡地回了一句,“沒有討厭,只是厭倦了?!?p> “這樣???”小菰聳聳肩,若有所思。她忽而歪著頭看著榴月,烏黑長發(fā)傾瀉而下,垂落大半的書桌面積?!岸鄶?shù)人類祈愿神明,滿足自我,你厭倦自己的丑陋皮囊,卻又想繼續(xù)活著?!彼Z氣平淡,明眸清澈見底,卻也冷漠如冰霜。
榴月不想承認(rèn)他祈愿過神明,只是一次而已,只是頻死之前的貪生念頭,萌發(fā)的一句“我不想死,惡魔也好,神明也好,誰都好,我只是想活著!”但是活著同時也意味著卟啉病引起的皮疹終生反復(fù)發(fā)生,他終究“體無完膚”?;钪秃每吹钠つ?,他大概總是在抉擇。
“我有一只水獸,向往天空,所以它死了?!毙≥云降恼f,然后凝視著榴月,“人類總是很貪婪,好看的皮囊,自由的活著,美好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想得償所愿,卻吝嗇于等價交換?!彼蝗煌nD了一下,拂手挑開這個房間所有的厚重窗簾,一瞬間日光傾斜。
彼時正襟危坐的少年,面部、手背等曝光部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遍布生長起紅斑丘疹膿皰。他的白衣襯衫不過片刻就浸染上膿皰流出的斑斕血色。
“神明都喜歡愚弄凡人,我以為我這次召喚的會是個特例,”榴月突然揚起嘴角,用睥睨一切的口吻說著,仿佛不知疼痛般的握筆戳破手背上凸起的一個個血皰。然后調(diào)笑著,“既是最后的水神,不如就泯滅于此吧!如同那只向往天空的水獸。你說好不好?”
“汝非人類!”小菰直起身子,瞳孔一瞬化藍(lán),篤定的說。她皺眉看著那個陷在椅子里渾身流著膿瘡血水,卻操著滿不在乎口吻的“人類”。然而不過少頃,她就察覺到不對之處,那膿瘡流出的血水,落進(jìn)空氣竟很快消失不見。她愣住了,“為何汝會有神明的祈愿之力?”
“祈愿之力?不,不,這只是一體雙魂的自我免疫方式,”榴月頂著一副可怖的樣子,輕言細(xì)語的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