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尾山深處,竹林小筑,南長至站在院落門口,頗為眼花繚亂,他掠過爬滿籬笆墻的朝顏花和滿園盛放的曇花,停駐在那夕陽余暉里竹葉青青的小樓。時間在這里似乎沒有概念。
從來到這里,他就有一種虛幻飄渺的感覺。他見過“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盛景,卻遠遠比不上這處晨暮顛倒之景出現(xiàn)的震撼。
“怎么?孰真孰假,分辨不出嗎?”荒鵲席坐在屋前走廊右側(cè)的涼亭里,竹桌上煮著一壺茶,水霧繚繞里,他那覆眼的傾城面似乎也染上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息。
“入目所及皆是真,荒鵲大人只是改變了時間的流速,”南長至收斂神色,徑直走進院子,大步流星走向涼亭。
“呵呵,我也只能對時間使使小手段,終究改變不了大的時間洪流?!被涅o淡淡的說,抬手示意南長至坐下。然后就見他雙手合十,攤開時一根花繩纏繞他手上,他手指迅速翻動勾捻,一朵花的形狀躍然呈現(xiàn)。
南長至端坐在荒鵲對面,匆匆瞥過他腳下一寸之地,竹編的籠子里關(guān)著生死不知的祝星。對他手指靈活的一頓操作,驚艷不已。突然想起關(guān)于他玩忽職守的傳言,竟無言以對。
荒鵲翻轉(zhuǎn)的手指如舞步翩躚,竹桌上煮的茶,香氣四溢。夫諸悄無聲息出現(xiàn),就像彼時悄無聲息帶走廢神糸靨一樣,他站在荒鵲身側(cè),面容如玉色般沁冷。
“荒鵲大人造訪人間,究竟為何故?”南長至直言相向,瞥了一眼夫諸,轉(zhuǎn)而目光幽幽的看著那滿園曇花,冷艷矜持,似雪如霜,朵朵怒放如盛時。
“呵呵,”荒鵲輕笑,手指頓住,那纏繞的花繩恰好是一只狐貍輪廓,然后從他指端燃起白色火焰,一路燃燒,不過片刻就燃盡纏繞他手指間的所有花繩。
一旁夫諸適時遞上絲絹,他接過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雙手,一邊擦手一邊說道,“你許是聽到些傳言,想知道什么或是想印證什么,你今日大可隨意問來,”他頓了頓,放下手絹,提起桌上小爐煮茶的壺,往那白瓷茶盞里斟了兩杯,一杯推至南長至面前,“知無不言,當作你將廢神交與我的報酬,如何?”他笑意誠摯,如是說。
“在下惶恐,”南長至苦笑,到底還是舉起了面前的茶盞,輕抿了一口,正色道,“在下只是區(qū)區(qū)忘川使,說白了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類,在這位廢神的歸屬問題上,大人明明可以直接向伱伱大人開口。想必身為十方神的大人還是能左右忘川四方使的決定吧!然而大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說明必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是嗎?”他微挑眉尖,說到最后,已是篤定。
堂堂十方神,在神明的世界,不說是一呼百應(yīng),也是眾神敬之三尺的對象。偏偏屈尊降貴于他一個小小忘川使,這事,怎么想,南長至都覺得詭異。
“你聽過荒古諸神重臨的傳說嗎?”荒鵲一手摩挲著白瓷茶盞的底座,語氣突然有些諱莫如深。
南長至微怔,他初聞此傳言,還是此廢神糸靨口中。他正想說,卻莫名地不愿提及糸靨那樣的廢神狀態(tài)。一時之間,他緘默無言。風中有淡香彌漫,不似曇花,也不似朝顏花,更非桌上茶香。他尋香轉(zhuǎn)眸,就見荒鵲身側(cè)的夫諸已化為鹿形。
通體白色的鹿,巨大的海棠色鹿角如虬枝盤曲。卻見荒鵲另一只手已化為利刃割斷了一截鹿角。那淡香正是從鹿角鋸口而來。半截鹿化為海棠花靜躺在竹桌上,淡香也隨之聚集在此,正如海棠花香。
南長至滿眼驚懼之色,他眼見夫諸再次化為人形,滿臉蒼白,似是大病之軀。而荒鵲卻仿若閑庭落花般舉起茶盞,輕輕品茗,何其的云淡風輕。再看桌上那朵靜躺的海棠花,血肉所筑,艷麗至極。
“此乃鎮(zhèn)神香的藥引,所有歸隅谷的廢神常年都沉浸在此香中,以保證廢神們乖順聽話?!被涅o不咸不淡的語氣,揭露的卻是南長至聞所未聞的駭人聽聞。
“歸隅谷每年取吾之角,皆是忘川四方使親自來取,今年恰巧是汝之上司?!狈蛑T冰冷的聲音里,夾雜著幾許嘲諷。他茶色的丹鳳眼直視著南長至,幽深如深淵。
“便是如此,你覺得歸隅谷還是個好去處嗎?”荒鵲也面向南長至,拂袖至桌上,海棠花已裝入玉盒蓋嚴。
南長至眉宇聚攏似山巒,只覺荒鵲嘴角上揚的狡黠微笑,分外刺目。然后就見他收斂所有笑意,用滿是懷念語氣的說道,“糸靨是位故人,何況她神格猶在,鎮(zhèn)神香浸染過度只會讓其神格永墜沉滅。”
“那大人索要山神珠是為何呢?”南長至并未受他言語迷惑,直言相向。
荒鵲聞言,只是端起白瓷茶盞,輕抿了一口茶,半晌才說,“糸靨乃荒古山神,世間所有山神都源之她,所以也只有她能回收?!彼戒佒睌?,沒有任何情緒。
“這才是荒鵲大人留下廢神糸靨之原意吧!”南長至語氣不善。
“自荒古諸神隕滅,僥幸尚存的也只能偏居一隅,蜷縮如老鼠,實為難看至極?!被涅o說著戚戚然一笑,“呵呵,你以為,為何人間沒有神明行走,因為制衡,所有神明行走人間總會無意識喪失神格,淪為廢神。廢神繼而被圈禁歸隅谷,經(jīng)年累月化為虛空深淵的養(yǎng)分。這世間來去自如的神明真正意義上只有忘川使?!?p> 南長至對他的述說難以置信,卻聽夫諸接著道,“忘川使,介于神明與人類之間,為異數(shù),亦為契機?!?p> “……”南長至迷惑不解,契機為何?忽而想起自己為何在此地,正襟危坐地開口直言,“荒鵲大人所謀之事,在下并無興趣知道,只是在其位謀其職,大人滯留廢神糸靨,在下對上司實乃交代?!?p> “汝出爾反爾!”夫諸怒道,伸手就要禁錮南長至。
荒鵲適時抬手制止,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經(jīng)心的說,“虛晃一招,果然是伱伱中意的繼承者。”他已是第二次說了這句話,同樣是褒貶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