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誕生于生靈萬物的信仰和祈愿之力之中。從古至今,一直為庇佑世間生靈萬物而存在。無數(shù)漫長的歲月流逝,神明始終在不死不滅和消失殆盡之間徘徊。
只是在如今這末法時代里,神明存在的徘徊更明顯了些。然而,有時候連徘徊都是奢侈。一瞬之間就消散,就像朝露待日晞。
荒鵲見過太多那些弱小剛聚形神格就消散于世間的神明,所以后來,他總會在那些神格破碎消散之前就把神格取走。他像個勤勤懇懇的農(nóng)夫,總在谷穗成熟的前一刻就及時收割。
迄今為止,他在章尾山深處的竹林小筑里種的那滿院子曇花,每一株曇花下都有一個曾經(jīng)面臨破碎消散卻被他及時扼住收割的神格??上В@滿院曇花終是被荒狁給毀了。所以,他開始了兩耳不聞窗外事,潛心鉆研種花的日常。
章尾山深處的竹林小筑依舊沐浴在夕陽余暉里,這里歲月靜好似桃花源。
每一日,荒鵲就坐在屋脊上,看著屋前院子里已被他催根發(fā)芽的曇花,一日一日長到半人高,卻始終不開花。他開始覺得無聊了,直到竹林小筑的門扉被叩響。忘川四方使的到訪雖然在他意料之中,但也終于能給他無聊的生活增加一些樂趣了。
“好久不見,荒鵲,”竹制的門扉被推開,那女子一襲時尚小黑裙,與這里清幽淡雅的景格格不入,正是南方使?fàn)T燭。她赤發(fā)披散在肩頭垂至腰際,烈焰紅唇微勾,淺笑嫣然。
荒鵲只字未語,依舊坐在屋頂?shù)姆考股希簧砭p衣,比他身后天際的淡金色暮靄還要鮮艷許多。那一尺冰綃依舊穿梭在他灰色短發(fā)間,遮住了他的眉眼。他嘴角微揚(yáng),似笑非笑的弧度,讓人分辨不出他此時的喜怒。
“怎么不歡迎我嗎?我明明是來與你分享一個好消息的,你不想知道嗎?”燭燭就站在門扉處,她環(huán)抱雙臂,冷睨著上方的荒鵲,赤瞳冰冷,卻笑容滿面。
荒鵲終于微抬下巴,漫不經(jīng)心說了一句,“你的好消息于我而言,也許是一個壞消息?!?p> “呵,”燭燭輕哼一聲,開口就是強(qiáng)硬無比的態(tài)度,“自即日起,所有遁入人間的荒古遺族,忘川使將鎮(zhèn)壓到底。”
“是嗎?”荒鵲懶散的吱聲道,然后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荒古遺族與我何干呢?再者說,到底是忘川使鎮(zhèn)壓荒古遺族,還是荒古遺族鎮(zhèn)壓忘川使,未可知吧!”他輕飄飄地說著,然而話音一轉(zhuǎn),“燭七啊,你如此作為,是徹底放棄你曾是荒古遺族的身份了嗎?”
燭燭聞言,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面無表情的說,“燭七是荒古遺族,燭燭只是忘川四方使。”
荒鵲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須臾之后才說,“也是,逴龍一族還有燭九,他才是繼承荒古火神之脈者。”
“荒鵲,我以為你該是知道的,”燭燭瞥一眼身前這滿院蔥郁的植株,抬眸間凝望著荒鵲,語氣突然之間鄭重起來,“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謂之持樞,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你一而再,再而三逆之,雖盛必衰,何必周而復(fù)始不肯放棄呢?”
“不可逆之?”荒鵲嘲諷一笑,對她語重心長的言下之意,更是有些嗤之以鼻。他閑閑站起身,拂袖一揮,如沐春風(fēng)的溫暖氣息鋪天蓋地朝著屋檐下席卷而去。
那滿院蔥郁的曇花植株剎那間綻放朵朵花蕊,冷艷矜持,似雪如霜,怒放如火如荼。
荒鵲負(fù)手而立,緋色的衣袂翩翩,似羽化展翅的蝶蛹。他始終是睥睨世間的神祇,可拂袖間萬物榮枯無意,也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燭燭蹙眉看著眼前這花團(tuán)錦簇的景象,心底越發(fā)憂慮重重。
自忘川河干涸,神明就開始了漫長的偏居一隅的歲月,鮮少現(xiàn)世于人間。但仍有不少神明不愿蜷縮在虛空深淵,以為行走人間暢行無阻,卻大多不可避免的開始無意識喪失神格,淪為了廢神。
廢神再繼而被圈禁于歸隅谷,經(jīng)年累月化為虛空深淵的養(yǎng)分。這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怪圈。若一開始就有自知自明乖乖待在虛空深淵,又怎會以養(yǎng)分重新回歸虛空深淵呢。
然而這些神明絕不包括十方神,也不包括忘川四方使。十方神庇護(hù)虛空深淵,忘川四方使庇護(hù)忘川與人間,各司其職。
自忘川河干涸就成了亙古不變的規(guī)則,似乎天命如此??墒翘烀l授?這世間的規(guī)則又為誰定?誰也不知。
不,或許荒鵲知情,他樂此不疲經(jīng)年累月地試探著忘川河干涸后重建的世間法則和秩序。這世間,誰能有他這般魔怔。燭燭每每思及此,郁氣難消。
荒鵲從來是一意孤行的翹楚,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心有執(zhí)念而已。
“燭七啊,你庇護(hù)你的忘川與人間,虛空深淵自有十方神庇護(hù),越界者皆為咎由自取。你此番造訪不止是與我說這些無聊的瑣事吧?”荒鵲再次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尾音婉轉(zhuǎn),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呵呵,”燭燭悵然失笑,松開環(huán)抱著的雙臂,幾步走至?xí)一ɑㄌ?,垂眸間,就伸手掐斷了一株曇花。她舉過頭頂對著荒鵲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人間的四時更替,從未缺席。我早該料到荒古四時之神從沒有真正隕落了。司春之神既然一直存在,其余司夏、司秋、司冬之神,也必然存在著?!?p> “啪啪,”荒鵲鼓起掌來,他嘴角上揚(yáng),心情似乎十分愉悅,連說話的語氣都?xì)g快了許多。他說,“這世間生靈萬物皆可輪回,隕落的荒古諸神如何就不能重臨呢?!?p> “呵,您可真是執(zhí)念至深,”燭燭對他的誑語不置與否,她放下手臂,手執(zhí)的曇花挪移到胸前,這雪白冷艷的碩大花朵,散發(fā)著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她捏著植干的食指與大拇指之間突然迸出紅色火焰。自她手執(zhí)處一路燃至花蕊,頃刻之間化為灰燼落入她的腳踩的地上。她摩挲了一下突然空落的指尖,沒有再說一句話,轉(zhuǎn)身離去。
她想,她大概是癡傻了,怎會期望能在荒鵲這里得到什么確切消息呢?;墓潘臅r之神重臨又怎會意味著荒古隕落的諸神都會一一重臨。
這世間啊,早就不容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