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顧嬌發(fā)覺,阿孤真的是長高了。
前兒穿著的褂子還合身,今兒的穿起來便緊緊繃著。少年往日里不明顯的嗓子暗沉起來,早上起來唇邊一溜兒的青胡茬。
顧嬌抿著嘴兒,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阿孤,阿孤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她像是下定決心:“阿孤,我給你縫新衣衫?!?p> 阿孤想起她笨拙拿針的樣子,搖搖頭:“我自己會縫。”
顧嬌瞪大雙眼:“真的?”
阿孤拿起一根針,熟練地穿線,又抓了兩塊布頭,幾下功夫,便將兩塊布頭縫成了一個小小的荷包。
“阿孤,你真厲害。”近來顧嬌說得最多的便是這句話。
兩人待著小客棧里已經(jīng)幾天了,阿孤常出去打聽,卻還沒有聽到關(guān)于鐘錦青的消息。他看得出顧嬌有些焦躁了,茅屋回不去,在小客棧里花費(fèi)頗多,他每日里挑著貨擔(dān)出去叫賣,為了顧著她,晚出早歸,賺不了什么錢。雖然有讓她教識字這個理由,但顧嬌并不心安理得。
阿孤卻是不再打算回茅屋。
既然妹妹不在清平鎮(zhèn),他便沒有理由繼續(xù)待在這里。其二,他想將顧嬌護(hù)送回家。顧嬌終究是嬌滴滴的姑娘家,整日與他一個底層賤民廝混,成什么樣子。她應(yīng)當(dāng)回到她該待的地方去。
待了了鐘錦青此事,他便要變賣茅屋,護(hù)送顧嬌回家,而后獨(dú)自浪跡天涯。
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顧嬌說得對,他本是野云,怎么會在一處停留呢。
天越發(fā)的熱了,顧嬌正打著蒲扇,坐在窗前納涼。忽然那掌柜在院里咋咋呼呼地說:“老婆子,老婆子,方才我去街上,可瞧了個大熱鬧?!?p> “你咋不回來叫我去瞧?”掌柜太太抹著汗,氣咻咻道。她這人平生最愛看熱鬧了。
“哎,哎,太精彩了,我一時(shí)忘了回來叫你?!?p> “那還不趕緊說與我聽?!?p> “說是那清平學(xué)堂的學(xué)生,叫鐘錦青的,不好讀書,偏愛去勾欄院里找女人,前不久說是有個叫蕓娘的有身孕了,他便贖了回家做小妾。今日那蕓娘的一個姘頭找上學(xué)堂來,說蕓娘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叫那鐘錦青將蕓娘還給他,鐘錦青自是勃然大怒,兩人當(dāng)眾打了起來,氣得那夫子當(dāng)下將鐘錦青逐出學(xué)堂,叫他從此以后不必再來?!闭乒褚豢跉庹f完,差些沒喘上氣來。
掌柜太太嘖嘖有聲:“這學(xué)生不好好讀書,偏要去那勾欄院,那勾欄院是隨便能去的嗎?”她說著說著,語氣卻慢了下來,“喂,老不死的,你當(dāng)初可不就是愛去勾欄院,當(dāng)初若不是你愛去勾欄院,迷上那個叫什么吳西施,將錢財(cái)給敗光了,我們?nèi)缃駮皇剡@又破又小的客棧嗎?”
一時(shí)外頭痛哀聲頻起:“老婆子,老婆子,饒了我罷,饒了我罷!”
待阿孤回來時(shí),顧嬌笑瞇瞇將此事說了,嘆道:“只可惜只能懲罰他到這個地步罷了?!?p> 阿孤笑道:“他這種人自有惡人收,只是時(shí)候未到。”
兩人收拾了東西,要回茅屋去。
退房時(shí)掌柜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看上去頗為滑稽。
顧嬌照舊上了車,阿孤拉著老牛,緩步出了客棧的小院子。掌柜的抄著手站在小院子里,依依不舍地送別他這些天的大客戶,良久嘆道:“可真是友愛的兩兄弟?!?p> 掌柜太太手上拿著菜刀篤篤地剁肉餡,聞言冷笑一聲:“明明是一對雌雄兔?!?p> 掌柜的愣了一下,卻不敢多說。他年輕時(shí)到底虧欠了老婆子的,如此兩人無兒無女,只能相依為命了。
顧嬌沒想到阿孤竟然想將她送回顧家去。
她猶豫了下,細(xì)聲說:“不好吧。”逃婚起碼也要躲個半年什么的,如今才不到一月便回去了,倒是有些先投降的意味。但,她實(shí)在是叨擾阿孤太久了,弄得兩人還時(shí)常有一頓沒一頓。
阿孤覺察到她的心思,安慰她:“父母終究是心軟,你且回去,再行權(quán)宜之計(jì)?!?p> 顧嬌悶悶地答應(yīng)了。
不過出來數(shù)日,茅屋倒是有了許多變化。阿雞帶著那十只小雞仔,非但沒餓死,還變了樣子,只不過他們栽下去的瓜苗被啄個一干二凈。阿白和阿黃瑟瑟地躲在屋檐下,躲著阿雞。
初夏悶熱潮濕,灶眼里竟然長出一叢草苗來。
阿孤挑了水桶,到溪邊挑了水,水桶里頭還活蹦亂跳著幾尾小魚和小蝦。顧嬌擰了一塊抹布擦洗灶臺,雙手弄得漆黑。
阿孤打開雙手,上頭幾顆紅彤彤的果子。
顧嬌伸著一雙黑手,吐吐舌頭:“我的手好臟?!?p> 鬼使神差,阿孤拈了一顆果子欲喂與顧嬌:“這個時(shí)節(jié),這種水果是最新鮮最好吃的了?!?p> 顧嬌竟也張開嘴,如同千百次般熟練,粉舌一伸,將那顆紅艷艷的果子咬進(jìn)嘴中去。
兩人俱是一怔。
好半響,顧嬌若無其事地?cái)Q著抹布:“我去溪邊洗一下?!?p> 想買茅屋的,是居住在山中,沒有田地的山戶人家。原是要迎娶兒媳婦了,女方忽而要求要有幾畝田地,房子倒是不管好歹,遮風(fēng)避雨便可。山戶人家沒有姓,父親叫阿石,兒子叫阿桑,兩人俱是體格健壯,一臉黝黑。見了茅屋,又見了里頭上好的家具,便連連點(diǎn)頭,竟是不與阿孤討價(jià)還價(jià),痛快地給了阿孤二十兩,還額外贈送他們兩塊上好的狐皮。
顧嬌膛目,這是她來了清平鎮(zhèn)后首次見到的最有錢的人。二十兩銀呀,可以買好多好多白花花的大米了!
次日阿石家便要來接收房子,不過還竭力挽留阿孤和顧嬌喝了喜酒再走,阿孤自然是婉拒了。阿白和阿黃被裝在籠子里,阿雞和雞仔們被贈送給阿石家,一貓一狗安靜地躲在籠子中,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中離開了茅屋。
阿孤給牛車加裝了欄桿,搭了油氈布和茅草,兩個貨擔(dān)被綁在車子后頭,顧嬌坐在柔軟的毯子上,下頭鋪了一層干燥的茅草,坐起來倒是沒有那么顛簸了。
她給阿孤說:“我家住在鼎州城,鼎州城有非常非常大的碼頭,我便是乘坐烏篷船來的?!?p> 阿孤卻犯了難:“鼎州我是聽說過,但往哪走我卻是不曉得??峙拢觅I一張輿圖?!?p> 那還是他剛開始做貨郎的時(shí)候,一日,一個曾經(jīng)在外頭四處游歷的貨郎翹著二郎腿,唾沫橫飛地說:“……大月朝山河壯麗,我走這一趟,自是此生無憾?!庇腥吮愫闷娴貑枺骸澳銢]有到過別的地兒,都是怎樣去的?”那人便神秘一笑,壓低了聲音說:“自是靠輿圖。”
后來,他聽說,輿圖是不能流傳出來的。那貨郎看的輿圖,不過是前人隨便畫的。然而這樣的輿圖,在黑市上價(jià)高無市。
“輿圖?”顧嬌蹙眉,似是想起什么,“是不是畫著許多山脈河流的?”
阿孤?lián)u頭,他也沒有見過。
顧嬌卻興奮道:“我爹爹書房中便有一幅輿圖。”話音剛落便頹然道,“我向來對這些不感興趣,是以壓根沒有仔細(xì)看過?!?p> 兩人靜默。
顧嬌又說:“但是鼎州城的太和山卻是很有名的,只要到了太和山,便到了鼎州城。”
阿孤苦笑:“走罷,若是三年不到,五年總能到的?!彼@話逗得顧嬌抿嘴笑起來。對呀,那日她乘坐烏篷船,不過一個夜晚便到了清平,想必亦不是很遠(yuǎn)吧。雖然她并不想那么快便回到顧家,但阿孤卻是無辜,她總不能一直連累他。
牛車晃晃悠悠,越走越遠(yuǎn),兩個少年卻不知,南轅北轍,便是走上十年也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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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月肅宗二十四年夏,時(shí)任兩淮鹽轉(zhuǎn)運(yùn)使的曹瑞昌被巡檢司檢舉,任職期間利用職務(wù)之便,高價(jià)私賣鹽引,罪大惡極,其案牽連人數(shù)之廣,金額之巨,史上少見。
肅宗急下數(shù)詔,強(qiáng)令務(wù)必將那些販賣鹽引的罪大惡極之人一一逮捕歸案,以平天下百姓之怒。
然私賣鹽引案牽連太甚,再加上大狼國蠢蠢欲動,邊關(guān)烽火欲起,云州動蕩,肅宗分了大半的心神在云州上,是以一時(shí)之間,私賣鹽引案遲遲不能結(ji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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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車晃晃悠悠,兩個少年風(fēng)餐露宿,在官道上走了一個月之久,見人便問,那些人倒是熱情,只是口音差異,再加上天生好師,指的方向忽東忽西,一直走到了冥州境內(nèi),兩人這發(fā)覺,似是走錯了。
原來冥州境內(nèi)也有一座山,名叫太合山,和鼎州一字之差,卻是南轅北轍。
是夜,二人投宿在一戶農(nóng)家中。顧嬌照舊是作男子打扮,臉兒抹得黝黑,穿一身破爛的衣衫,畏畏縮縮躲在阿孤后頭。而阿孤,則是,似乎還在長高。他的肩膀變得寬闊,一雙長腿邁一步,顧嬌便要邁上三步,喉結(jié)變得分明,臉上的胡茬連成一片,眉毛越發(fā)濃黑,一雙眼睛卻是變得越發(fā)幽暗了。
顧嬌認(rèn)為,大約是她在路上,逼他日日背誦《千字文》,是以他才郁郁寡歡。說來也慚愧,她背得磕磕碰碰的《千字文》,阿孤卻是能倒背如流了。
二人照舊只要了一間房。只是這戶人家有別于他們之前投宿的人家,這家里的每個角角落落,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器。
便是他們住的這間房,也堆了不少。
顧嬌摸了摸其中一只造型古樸的碗,上頭灰撲撲的,繪著幾株拙劣的梅花,看上去有些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