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年的冥州,初雪來得太早,大雪下得太頻繁。雪下得頻繁,陸路便不好走,工人也比暖冬時懶惰。
沈祿拈了一塊小巧的桂花糕,看著外頭漫天的雪花,在開心之外,略微有了些擔憂。
沈遠從外頭進來:“大公子,客人都安排好了?!?p> 沈祿略點頭,沈遠自小跟著他,雖然沉默寡言,但辦事一向踏實。他半躺在榻上,忽而問沈遠:“我名下,有一座在清遠巷子的別院,是不是空著?”
清遠巷子遠在城北,將近郊區(qū),沈祿也沒有去過幾次。
“是空著?!?p> “過幾日雪消了,你派人將別院收拾一下?!?p> “是?!?p> 沈祿又頓了一下,笑道:“沈家的畫師怎能都住茅屋,沈家,是最看重人才的?!?p> 林家醫(yī)館的林郎中,五十有四了。他正在撿藥,瞧見外頭下起大雪,搖搖頭,將門扇關起一半,厚重的簾子放下,點了油燈,繼續(xù)撿藥。
醫(yī)館極小,平日里他看診,他的兒子拾藥,忙時老妻幫一下忙,倒也能趕得過來。
天色越來越暗,林妻林張氏出來問:“天冷,吃羊肉火鍋可好?”
林郎中的兒子林三白忙說:“娘做什么,兒便吃什么?!?p> 林張氏睨他一眼:“你再吃,相看的姑娘更看不上你了?!绷秩仔膶掦w胖,年過二十四還未成親,是林妻心頭的一團火。
林三白趕緊笑了笑。
林郎中搖搖頭,繼續(xù)低頭撿藥。
厚重的簾子猛然被掀開,刺骨的風帶著雪花刮進來,一個穿著猩猩紅披風的姑娘伸頭進來,問:“你們這里可能看被馬踢傷的病人?”
林郎中趕緊從藥柜里迎出來:“能看?!?p> 那姑娘便朝外頭說:“快進來?!?p> 一個高大的男人便抱著一個渾身雪白的人進來了,不,那是一個裹著雪狐裘衣的姑娘家,臉上一半焦黃一半白,看起來奇怪極了。
林郎中指著旁邊一張窄小的床榻:“請放到那邊去。對,平放,平放。”
那男人將姑娘小心翼翼地放下來,又小心翼翼地解開姑娘的裘衣,露出里頭被鮮血洇濕的短襖來。
林郎中到底是見慣了這些場面,他拿了一把剪刀,遞給男人:“你幫她將傷口附近的衣服剪掉?!?p> 男人接過剪刀,卻猶豫了一下,望向蘇秋成:“蘇姑娘……”
蘇秋成一向冰冷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龜裂:“我可見不了這場面。事急從權,你就快剪了罷?!睓M豎你們整日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蘇秋成心中暗暗俳腹,到底是沒敢說出口。
阿孤其實并不是顧慮男女有別,而是他生怕自己的手指太粗,動作不利落,弄疼了顧嬌。但到底是心疼顧嬌,不愿假手于人。他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掀起一塊布料,極為小心地剪掉。
血跡早已凝固在衣上,黏著肌膚,便是常人看了都覺得疼。一刻鐘的功夫過去,衣衫未剪完,阿孤的頭上卻沁了密密的汗珠。
林張氏又從內里掀簾出來:“吃飯啦……”
林三白忙朝她噓了一聲,林張氏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幾人,只又放下簾子回后院。
林郎中察看傷口,給顧嬌定脈后,皺眉道:“這傷口在心脈上,怕是有些難痊愈?!?p> 阿孤忙道:“郎中,不管多少錢都要治好她?!?p> 林郎中說:“林某身為郎中,自然盡力。只是林某有言在先,斷骨易治,心脈難痊,只怕姑娘以后留下遺癥。”
他轉頭朝林三白道:“三白,快去撿藥。先敷后服,共開七天的藥?!?p> 阿孤垂眼看顧嬌,心頭一陣發(fā)酸,他竟是不能護她周全,讓她生生受這般罪。如若可能,他寧愿躺在這里的是他……他本以為,將她放在沈家作坊是最安全的……
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冷冷冰冰的,一絲熱氣也無,他喃喃道:“嬌嬌,嬌嬌,對不起,對不起……”
外敷的藥已經搗好,林郎中將藥臼遞給阿孤:“外敷的藥每隔三個時辰一換,內服的藥每日三次,三碗水煎成一碗?!?p> 遞藥的瞬間,他瞧見男子雙目間盈了滿眶的淚水,面色痛苦自責。
唉,真是世間磋磨。這馬傷可大可小,偏偏踢中心脈,如今這姑娘能活下來已是命大。
阿孤小心翼翼將藥臼里的草藥一點點地敷到顧嬌的傷口上,許是藥汁冰冷,又或是弄疼傷口,顧嬌終于輕輕顫了一下,喃喃道:“阿孤,我好疼……”
“忍著些可好?一會便不疼了?!彼穆曇舴诺脴O柔,像是哄一個小小的孩童。
顧嬌眉毛輕輕蹙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自說自話:“嬌嬌真厲害,一點都不怕疼。我們這就回家……”醫(yī)館簡陋,館中只燃了一只火盆,絲絲寒意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襲來。嬌嬌這么嬌弱,她平日里雖然不說,但他還是曉得她極怕冷。在家中每次都搶著生火,抱著阿白,一人一貓便差些沒有鉆到灶眼中去。
蘇秋成耳尖,一聽他這般說,趕忙撩了簾子往外看,只見外頭仍舊漫天飛雪,像是下個沒完了。她道:“這么大的雪,走回去不得凍僵了?”
阿孤抬頭,睨了她一眼。
好可怕!明明是一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間小子,那神情卻是能殺人似的!
蘇秋成噤若寒蟬。她近來流年不利,還是好生將嘴閉著為妙。
林郎中囑咐道:“傷口不能碰水,勤換藥,好生服侍著。七日后藥用完,再帶她來看診?!?p> 阿孤一一應了,又睨蘇秋成一眼:“撩簾子。”
蘇秋成:“……”這個人能不能對她有一些好臉色?瞧瞧他對顧畫師視若珍寶的模樣!
酉時末,大雪初停,倒是一片銀裝素裹,頗為好看。
沈祿才進了院子,他的另一個長隨小廝沈寒迎上來:“大公子,六姑娘求見,如今人在花廳。”
六姑娘,是哪個?沈祿不動聲色,進了花廳。花廳里的玫瑰椅上坐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長得和他爹喜歡的那些姨娘一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哦,是跟著顧嬌學畫的一個。沈長暮生的女兒太多了,他差些記不住排行。
沈六一見他,連忙從椅上下來:“小六見過大哥?!?p> “唔,不必多禮。你來是為何事?”他今日到底是高興,喝多了,頭隱隱的疼。
沈六睜大眼睛看著他,語氣卻是有些不確定:“大哥可知,顧畫師被馬踢傷之事?”
他眼神猛然變得凌厲,比起外頭的寒風來還要冷:“何時的事?”
“今日巳時末。”
如今已是酉時末,他竟是不知:“傷得可重?郎中如何說?顧畫師如今在何處?”
沈六說:“她被她的同伴接走時尚且昏迷不醒。至于郎中如何說,顧畫師身在何處,我們都不知?!?p> 沈祿的眼眸漸漸染上寒霜:“莫管事不在作坊內?”
沈六勇敢地迎向他,她對這位主宰著她們命運的大哥一向又敬又怕,她語氣篤定,清晰地說:“莫管事親口說,救治顧畫師不在他的職責內。”
沈祿的眼神銳利:“沈六,你可知,你的價值還比不上工坊的工人。”
沈六一笑,笑意卻融了無盡的卑微:“顧畫師的價值,卻是比工坊的工人還要值錢。”
沈祿看著她,沈六的臉上帶著一絲酸楚,卻又異常的堅定,他猛然喊道:“沈遠!備車!”
他倒要看看,是誰在沈家興風作浪!
盛媽媽將手攏在袖子中,但仍舊冷得瑟瑟發(fā)抖。她一邊跺腳一邊罵身旁的兒媳春桃:“可真是個不成器的!”
春桃笑道:“自是兒媳的不是。娘親還請里面走?!?p> 盛媽媽嘟嘟囔囔:“辦這事花去了我五百兩,我可丑話說在前面,兩千兩一分不能少?!?p> 春桃仍舊笑著,卻不再說話。
巷子又深又長,婆媳二人踩著厚厚的積雪,吱吱嘎嘎往深巷中去,饒是盛媽媽膽大,一絲不安仍舊彌漫上心頭:“我說媳婦,這巷子這么破,那人能有錢?”
春桃回頭朝她笑:“娘親,您就放一百個心?!?p> 盛媽媽低聲說:“以前看你是個好生養(yǎng)的,才讓我家大兒娶了你。沒成想十多年了連個蛋都沒下。若這次你辦不好,我回去便讓大兒休了你?!?p> 春桃突然說:“到了。”
她推開一扇簡陋的院門,兀自踏進去,盛媽媽猶豫了一會,也跟進去了。白雪皚皚,孤燈搖曳。
春桃對盛媽媽說:“那位爺便是在里面?!?p> 盛媽媽覺得有些不對,她猶豫地往前兩步,但還不及細想,背后被人用力一推,她防備不及,猛然向前撲去,她正想破口大罵,忽而驚懼起來:她所撲之處,竟然不是冷冰冰的積雪,而是無邊無際的空洞!
她慘叫一聲,卻是無力回天。
春桃笑瞇瞇地說:“你害我親娘,如今不過是罪有應得。”
院門外,有人駕著一輛馬車,車后拖著樹枝,將方才的兩行腳印掃得了去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