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金雕現(xiàn)在很生氣,說話嗓門很大,“大爺雖然進不得你的門,可爺要去哪兒,也不是你們能管的?!?p> 這副模樣,活活像頭發(fā)怒的公牛,氣沖沖對著張小七。好在距離不算近,才沒噴得小七滿臉唾沫星子。
張小七絲毫不懼,緩步走到金雕面前,直直地看著他。瘦身板和大塊頭對視,在金雕耳邊低低說了一些話,金雕青紅臉色立即變黑了:
“這位爺當(dāng)然想去哪兒去哪兒,只是我們當(dāng)家的說了,昨日的飯菜,價格可是超出了各位給的銀錢。要是這位爺就這么不顧的話,少不得去府臺打一場官司?!?p> 金雕再不明白過來,也就白混這些日子了。合著對方不是有所防范,而是反著給他們下了套?!澳氵@歹人,昨日的飯菜并非我們定的,是你們自己送上桌,怎么能算在我們頭上?”
“呵呵,這位爺可說錯了。飯菜是月飴樓給的,可你們拒絕了么?沒有吃么?不管如何,它們最后進了各位的肚子。就算是讓府臺大人來裁定,你們也少不了賠個飯錢。超出的飯錢不多,您賠個昨日那錠銀子就成?!?p> 賠一錠銀子就成?你倒是說得輕巧!“丐幫”窮得很,金雕可沒法再拿出一錠銀子來。
“哼,若我把你們行誆騙之法訴之公堂,府臺老爺讓誰賠還不一定呢!”金雕破罐子破摔。
張小七笑了,“還是那句話,您要能在口頭之外拿出證據(jù),月飴樓便不追究??勺C據(jù)在哪里?您這些弟兄可都是局中人,做不得證。您不如聽小的一句,去見見我們東家。您推脫來推脫去,難不成心里害怕?”
金雕臉都扭曲了,被人下套不說,讓一小廝步步緊逼,只覺從未有過如此憋屈的時候。沒奈何,吩咐手下后,跟著張小七進了樓。和張小七并肩走著,金雕咬牙切齒低聲罵了一句:“直娘賊!”
張小七并不搭理,徑直把他帶到臨江仙。
坐在桌案后的蘇誡,氣定神閑地看著金雕罵罵咧咧進來。金雕臉相方正,濃眉大眼,放之后世,十足十是個鬧革命的。就憑這張臉,他天生是個當(dāng)軍人的料子??上?,臉上的痞氣太多。
金雕還以為月飴樓的東家是個一臉奸相的老頭子,原來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眼里閃過一絲不屑??磥?,真正做主的,還是昨日陪他們喝酒的前臺掌柜。這老不死的,推個小娃娃和他談是什么意思?
“坐?!碧K誡指了指凳子。
金雕大大咧咧坐下,完全沒把蘇誡放在眼里:“怎么著,你就是東家?”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故意“呸呸”兩聲,在地上吐了好幾口唾沫,“什么爛茶?老子手下喝的都比這好”。把茶盞用力一摔,杯子裂成幾瓣,茶水四濺,滋滋冒著熱氣?!芭椤钡囊宦暭怃J脆響,在寂靜的雅閣里不次于耳邊炸雷。似乎不解氣,他還使勁跺了幾腳,咚咚作響。
一連串“花式表演”后,金雕瞪著大眼,吼道:“你什么意思?就給老子喝這茶?誠心看不起老子不是?”一身氣勢向蘇誡壓迫而去。
蘇誡暗贊,這人倒也不是一身蠻力,還懂得先發(fā)制人。只是...怎么越看越滑稽呢?
“你笑什么?你...”見蘇誡面對他的“壓迫”不慌反笑,而且笑得頗為開心,金雕懵了。這孩子莫不是傻的?
笑了一陣,蘇誡搖搖頭,看著金雕疑惑不解的臉,調(diào)侃道:“雕兄不去演戲真是可惜了,否則以雕兄的演技,一次拿四五座百花獎也沒問題啊??上?,生得太早了...”
雕兄是什么新鮮詞?百花獎又是個什么鬼玩意兒?金雕聽不懂,但也不妨礙聽出蘇誡語氣中的戲弄。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金雕氣勢被破,不復(fù)先前“勇猛”,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怎么辦。
“雕兄看我年少可欺,在我面前特意表現(xiàn)一番,倒是有心了。持強凌弱,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不過...”蘇誡停頓,瞟了金雕一眼,似笑非笑,“不過以雕兄的身份,在元州城內(nèi)這樣高調(diào),怕是不妥吧?”
蘇誡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金雕先是聽得迷糊,突然一驚,汗都下來了。身份?他知道?他知道我是誰?怎么可能...
蘇誡繼續(xù)道:“唉,畢竟川蜀之事到現(xiàn)在不過兩年,當(dāng)年親歷者甚多,朝廷的通緝還沒撤銷,要是讓他們知道...”
金雕腦袋嗡嗡轟鳴,好像有無數(shù)轟天雷在顱內(nèi)爆炸,炸得他頭暈?zāi)肯?,完全聽不清蘇誡在講什么。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反復(fù)回蕩:他真的知道、他真的知道...
這個念頭,撕開了他竭力想要掩蓋的疤痕,把他血淋淋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如魔鬼在耳邊囈語,不斷提醒他,自己以前曾是什么人。
“咳——”一聲提醒,把金雕從恐慌中驚動,他才發(fā)覺自己已滑下椅子、癱坐在地面上。衣背上濕濕的,用手一摸,全是汗?jié)n。再一抹額頭,汗如雨下,灑在地上,與被他摔掉的茶水融在一起。
抬起頭,正見蘇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笑容莫測,笑意中似胸有成竹。這個笑,在李元杰看來是溫和,在李清婉看來是儒雅,在此刻的金雕眼里,和刑場上劊子手的森森露齒沒有兩樣。
金雕很是絕望,旋即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心里有個聲音告訴他:殺了眼前這個人!殺了眼前這個人!
看出金雕眼中忽然閃過的殺意,蘇誡不慌不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瓷,拿在手中摩挲,嘖嘖有聲:“多好的茶具啊,可惜了,這可是榮王府送來的茶具。還有這白茶,宮廷貢品、皇室獨享的東西,你卻倒好,沒喝上一口,直接給摔了。嘖,真是比皇帝還威風(fēng)?!?p> 一席話駭?shù)媒鸬駧缀鯁誓??!澳?..你說什么?這是貢品?”
“不然?”蘇誡端起茶,淡淡抿了一口,臉上享受,“好茶,榮王家的東西真不錯,下次再去討要幾斤?!?p> 這就是完全在唬人了。榮王府差人給蘇誡送過茶具、茶葉不假,但都是李元杰的意思,和榮王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蘇誡只不過借著榮王的勢,反正他也不知道真假。
果然,聽得蘇誡與榮王有關(guān)系,金雕猶豫了。真要跟榮王扯上關(guān)系,他殺了此人,仍舊是死路一條。
金雕無力地低下頭。眼前人雖然年少,可金雕絲毫不敢把他當(dāng)孩子看。這份鎮(zhèn)定、說話的縝密,哪里可能是被那掌柜的擺布之人?說不得,給他下套的,就是眼前這位。
金雕深深打了個冷戰(zhàn),如此年級就有如此心思,在成長些,豈不是多智近妖?
想到家里還有個瘦小的身影等著他,金雕全然沒了冒險一搏的勇氣。
看也看夠了,蘇誡還要說兩句,金雕突然雙腿一曲,朝蘇誡跪了下去,狠狠磕了幾個響頭?!班?、嘭、嘭”,也不管面前的地上盡是茶水和碎瓷。
蘇誡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了金雕的自殘行為。扶他起來,金雕的額頭上,數(shù)塊碎瓷扎入肉中,條條血痕從他額頭流下,混合著茶水,使金雕的臉甚為可怖??粗鸬竦难劬?,蘇誡心中一震。那是雙怎樣的眼睛?哀求、痛苦、凄厲、無奈...
若不是親眼見到,蘇誡不敢相信,如此可悲可嘆的模樣,與先前的聲色俱厲、以勢壓人,真是同一個人?
金雕知道,為今之計,只有投降,干脆利落地投降,才能活下來。想到兩年前,沖天的火光、哀絕的哭號、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風(fēng)餐露宿、朝不保夕,金雕眼里浮現(xiàn)深深的恐懼。不,我要活著,要活下去!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
他沙啞著嗓子,低聲下氣:“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事情說出去。跟著成王謀反,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沒有殺過人、我還有家人要養(yǎng)活...”
昨日,王逸與蘇誡對金雕的身份有個大致猜測。金雕逃難以前是川蜀軍人,在成王謀反事件中,軍人無非兩種身份,朝廷大軍和成王叛黨。若是朝廷大軍,平定叛亂,等著接受封賞還來不及,怎么會趕著逃難?因此很大概率是叛軍成員。
王逸說,此人是朔州口音。蘇誡雖然不懂朔州方言,也能聽出金雕的口語確實與官話有些不同。如果操著其它地區(qū)的方言,倒沒什么問題。關(guān)鍵,朔州乃是成王封王就藩之前的居所,這就很耐人尋味了。能跟著成王從朔州到川蜀,金雕此人,在成王一黨中地位不低,絕不會是無名小卒。
當(dāng)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所以,蘇誡提及成王謀反,就是想詐一詐金雕,看看他的反應(yīng)。哪知金雕反應(yīng)這般劇烈,又是下跪又是磕頭。
看來,這金雕,果然是個叛黨,而且不是一般的叛黨。
蘇誡哪里會真的告發(fā)金雕?卻也不給他好臉色?;氐阶簧?,蘇誡冷哼一聲,掏出昨日的一錠銀子扔到金雕身上,裝出一副電視劇中包青天的官腔:“你這廝,若要討得性命,便把這錠銀子的前因后果從實招來。否則,本...公子決不輕饒你!”
爽??!原來做青天大老爺是件這么爽的事兒!這種一言定生死的感覺,爽透了。
金雕再不敢?;?,老老實實地講出了一切:“這錠銀子,是前幾日有人給我的,他讓我和手下人辦一件事兒,搞臭月飴樓,讓月飴樓沒生意...”
“馬二刀,是也不是?”蘇誡毫不意外。
金雕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蘇誡:“你怎么知道?”
蘇誡沒有回答,手中扇子一開,緩緩扇動,表情淡然,似一溫潤公子,顯出幾分不可捉摸的味道。月飴樓就惹了這么一個敵人,不是他是誰?你金雕一伙兒就在馬大刀的地盤上,不是他是誰?這等無賴手段,不是馬二刀,又是誰?
馬二刀?蘇誡心中不屑,所謂的手段,還真是低劣。
馬二刀此類人,自私刻薄,一旦惹上,只會麻煩不斷。對付這種人,要么殺了一了百了,要么讓他真心順服。蘇誡覺得,還是第一種選擇——弄死他比較好。一來,要讓他順服,很麻煩。二來,馬二刀指使這幫乞丐搞臭月飴樓,一旦成功,剛剛才有些起色的月飴樓無疑又會陷入絕境。這無異于殺人奪財,罪不可恕。三來,馬二刀是小人,于蘇誡而言,利用起來弊大于利。
這條仗勢欺人的狗,只有宰了才能一勞永逸。
看著金雕,他笑瞇瞇道:“雕兄如此識時務(wù),我很滿意?!?p> 金雕松了一口氣,抹去臉上的污物,感激道:“公子如此大恩,金雕無以為報,從此定當(dāng)鞍前馬后伺候公子,聽從公子差遣?!彼鲑u了馬二刀,別無他法,把柄又被蘇誡抓住,只得投到蘇誡門下,尋個靠山。
場面話說得極為漂亮,只是不知對面這人有幾分真心實意。
蘇誡緩慢搖頭,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詭異之色讓金雕襠下一涼:“不不不,雕兄,你還得完成你的任務(wù)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