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真回到自己房中,若有所思,平日里寧靜的心似波濤翻滾,咚咚咚跳個不停,連最愛的詩詞書本放在面前,都甘之無味,眼前,滿是元懌俊美飄逸的身影,許久未見,當年一見驚艷的少年俊才,而今蛻變得更為泰然自若,風流灑脫。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希,裦如充耳”,她不禁脫口而出,倚著窗欄,清亮的目光投向遠方,嘴角上揚,露出似有若無的笑,窗外燕雀呢喃,競逐追尾,翅膀掠過瓊花,震得花枝輕顫,和著清風搖曳。
湖心的思恩亭依然如舊,八角玲瓏的輕盈,垂著鏤空雕刻的風鈴,風吹鈴動,如玉毓仙宮。湖邊的迎春花臨水而栽,裊娜地垂下細長的花枝,鵝黃色的花瓣靦腆地開滿枝條,隨著微風拂過水面,宛如少女攬鏡自照,欲語還羞,遠方裊裊霧氣環(huán)繞,山巒隱身姿影綽綽,更似仙境。
緊靠亭邊的小路上,仙真抱著秋雨疏語,正緩步前行。今日的她,褪去寺內(nèi)青衣,著一件煙藍色淺花藕絲緞裙,青絲披肩,頭插青色碧玉釵,耳上兩顆珍珠裝飾,裊裊婷婷。三日之期,令仙真期待不已,每日除了照常誦經(jīng)例課,便不知該做些何事來打發(fā)時光,那時光流轉(zhuǎn)更替,竟是如年月般令人難耐,終于等到今日約期到,便向姑姑告了假,跟靜思辭了行,換了身便衣,疾步向思恩亭走來。
只是這一路上的心情若小鹿跳躍般不得平靜,抱著琴的手微微出汗,滿心的迫不及待,卻在臨近之時,漸緩了步伐,抬頭向亭中望去,果然見一人長身而立。那白衣勝雪,墨玉般長發(fā)用雪白的綴玉絲帶束起來,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風流自在,優(yōu)雅貴氣。不濃不淡的劍眉下,狹長的鳳眼眺望著遠方,如春日里還未融化的暖雪,晶瑩,柔和,又似乎帶不曾察覺的凌冽,他的唇色如溫玉,嘴角微彎,淡淡的笑容,如此時的三月陽光,舒適愜意。
仙真也笑了,腦海中的那人就在眼前,倒仿佛是夢境,笑自己曾幾何時,竟也像那些適齡女子般對男子入了眼。她緩步走上臺階,也許為了掩飾自己的心事,故作調(diào)皮地說道:“世人皆說清河王風流俊雅,冠絕一時,數(shù)不清的聘婷才女為之傾慕,而今看來,倒是真有此說,殊不知,曾被一女子戲稱牛馬,若是傳揚出去,真兒恐怕是要成為眾矢之的了?!?p> 元懌聽到腳步由遠及近,剛剛轉(zhuǎn)過頭,便見到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身穿煙藍色羅裙,發(fā)絲輕垂,鬢珠作襯,膚如凝脂,唇若煙花,一雙明眸若璀璨星辰,熠熠發(fā)光,俏麗得猶如白玉梨花盞里的芙蓉清露,甘甜沁心,又宛若湖中的楚楚蓮花,不染污泥,清雅出塵。不由氣息一滯,正待上前施禮,又見汝人雀兒般銀鈴嬉笑,談笑間,不似常人忸怩作態(tài),唯少世間禮態(tài)。便更覺有趣,不禁嘴角上揚,露出溫潤的笑容。隨口道:“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此時仙真已到近前,巧笑嫣然說了聲:“我們又見面了,每次相見都如此特別。”
元懌看著她,心里一動,眼中波光琉璃,面色卻溫和如初,畢竟只是見了兩次,他不敢隨意打趣,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道:“三日之期如約,元懌期待已久,亭中水果家珍,清茶問盞,只待姑娘佳音。”隨后,細心地雙手接下仙真的琴,解開琴蓋,輕輕放在亭內(nèi)的石桌之上,細長的手撫過琴絲,掠過那千年古楠木雕成的琴面,贊賞地說:“這秋雨疏語真乃琴中桀驁,當年父皇與馮后情深意篤,共雙琴于一曲,堪稱絕世!如今憶來,仿若還能見到當時的盛景?!?p> 仙真靠近前來,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和元懌一起躬身看著,“那當然啦,當初我剛開始學習禮樂時,還不曉琴音,初學此琴之時,信手撫出都若天外仙音,著實歡喜的緊,只是奈何自己還是天賦淺薄了?!?p> 仙真說完正欲抬頭起身,恰好撞上元懌低頭側(cè)目的神情,二人同時屏息,兩雙凝視的眸子清澈晶亮,映射著明媚的日光,華彩綻放。仙真連忙后退一步,低下頭,雪白的臉頰如映日桃花般的紅暈升起,羞赧可愛,目光隨即又向遠望去:“阿、阿懌,趁著這河畔美景,鶯轉(zhuǎn)燕啼,我們共雙琴合奏一曲如何?”
元懌從小便自宮中長大,步步為營,閱人無數(shù),見慣了太多貌美如花卻謹慎觀顏的宮女妃嬪,卻惟獨沒有見過仙真這般清麗可人,灑脫自由的女子,她就如同一面鏡子,嬉笑怒罵全部寫在臉上,無需心機,無需謹慎,只有輕松和快樂。他輕側(cè)了側(cè)身體,雖未作答,卻立刻轉(zhuǎn)而向自己的白鶴古琴走去,嘴角卻悄悄彎起了好看的弧,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露出心事的眼神,話語溫潤,“真兒說的正是,元懌還真是想聽聽雙琴合璧的天音?!闭f罷,端坐,優(yōu)雅的雙手飄然劃過琴弦,一個亮色起音,琴如其名,如白鶴向天,明麗高亢,流轉(zhuǎn)回旋,翱翔于天,音落穹窿,又似長江廣流,綿延徐逝,幽居高遠,奔騰不息。
仙真為琴聲所動,頓時心潮翻涌,欲訴之于琴聲。隨即穩(wěn)下心神,定了定氣,也附身坐于琴旁,纖細白皙的玉指,撫上琴面,宛轉(zhuǎn)悠揚的旋律慢慢流出。起初音色猶如一汪清泉,清冽空靈、玲瓏剔透,若朝花夕露,似綠水嫣然,隨即悲從中來,琴音漸緩,和著白鶴的高亢,傾訴心聲,柔腸百結(jié),指尖起落間琴音攝心,或虛或?qū)?,變化無常。
雙琴合璧之間,一個高聳飄渺清逸無拘,一個溫柔綺麗如蹁躚彩蝶,時而婉轉(zhuǎn)空靈,時而蕩氣回腸,分時靈動如溪,合時流暢如江河入海,相追相隨。天地之間,萬物消失,唯留下彼此二人,廣揮衣袖,指尖輕揚,和那兩雙愈漸溫柔,交匯對望的明眸。
情動之時,仙真和著音律,唱出了聲:“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fù)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婉轉(zhuǎn)空靈的歌喉,猶如天籟,她望向遠處的鴻鵠,滿目感懷,似沉醉于其中,悲曲之意,嘆情之傷,一曲樂音奏畢,歌隨樂止,天地歸于寧靜,萬物回歸,只留下湖水微瀾、風動銀鈴之聲。
元懌雙手撫琴,端坐案上,任和風煦煦,卻巋然不動,平時素冷溫和的目光變得華彩綻放,心口也不經(jīng)察覺地起伏不停,深呼一口,用刻意保持著的平靜語調(diào),對仙真言道:“真兒的琴技宛若天籟,空靈若仙,已到爐火純青之態(tài),今日一曲合鳴,高山流水,琴動蒼穹,得如此默契知己,元懌將永生難忘!”
仙真淺笑嫣然,輕拭著琴弦,“能與清河王共彈一曲《洛神賦》,該真兒最為開懷才是呢!”忽然晶亮亮的眼睛調(diào)皮地一眨,又說:“若是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天下人知道有這樣好聽的曲兒,怕是皇帝陛下也要來搭個看臺了呢!”
元懌一聽,也跟著微微一笑,沒想這個女子沉靜之外又活潑玲瓏,讓人忍俊不禁,心思反倒更加輕巧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事,認真問道:“本來人之心性不同,只可彈得一種風韻,剛才彈琴之時,聽得真兒的琴音時而清亮綿遠而不咽塞,時而淳和淡雅中有金玉石韻,風格變化萬千,想必除了琴身的韻律之外,撫琴技巧也別樹一幟了,可否告知一二?”
仙真聽罷思索了一番,亮亮的眼眸中帶著認真和專注:“靜思姐姐告訴我說‘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指下的吟猱余韻,時如人心之緒,彈琴要講究心靜、神靜、氣定,手隨心動,才能意境悠遠,心神合一?!鎯鹤杂最B劣調(diào)皮,心性不定,琴音起初也是輕滑不穩(wěn),所以彈琴更需靜心。好在這幾年在寺中讀了很多書目和佛經(jīng),性子穩(wěn)了許多,也因為這把琴的與眾不同,舒解了真兒許多俗世怨念,琴藝才得以大漲,于是喜樂之時便是清亮,沉靜之期便是醇厚,如此而已,不如阿懌性平,中性如一,因而音色穩(wěn)重高亢,綿延不絕?!?p> 元懌頜首,眼神直直凝望著她:“雖是如此,我卻獨喜這樣的琴音,或動或靜,變化萬千……”
仙真若有似無聽著,雙手柔柔地旋著衣角,偶爾偷瞄一眼元懌,卻又害怕被他看見而匆忙收回目光,卻不知那點細微早被元懌捕捉無遺,那嘴角的一抹笑容只屬于眼前這個嬌羞的女子,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