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夕(二)
餐桌上擺著昨日剩下的雞鴨魚肉、排骨湯、雞湯,又新炸了些春卷、糯米丸子,倒也不必細(xì)述。
咱們中國人教育小孩子時常說“食不言,寢不語”,不叫小孩兒依其天性邊吃邊玩邊鬧,實則自己上了飯桌就是在開談話會。
老媽便問起了老爸債討的如何。
王和平雖然書的不多,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但因為他具備沉默、木訥、冷靜等氣質(zhì),這讓小時候的王泉認(rèn)為他極有學(xué)識、素養(yǎng)。
此時他就是異常冷靜,面無表情的,不過在這人人都浮起微笑的新年時候,他這份冷靜臉便顯的“死氣”了。為此,伊春梅有點煩他,語氣既不溫柔也不客氣。
王和平并不在意妻子的態(tài)度,他沉默地吃完口中的春卷卷,神情這才有了些許變化,眉頭微皺,用迅疾而隱含怒氣的聲音道:“還能怎樣,他們都不要臉的,現(xiàn)在又不能動手打人了!”
“唉,沒有道德、不講誠信的人學(xué)會了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反使辛勤勞作之人合法權(quán)益受損之時毫無辦法。”王泉在心里慨嘆著。
不料他剛在心里慨嘆完這一句,就聽父親哼了一聲,道:“我和小川子下午去法院告他們?nèi)?!?p> 伊春梅嘆了口氣道:“有什么用呢,他不想還不還是不還么?!?p> “怎么沒用?”
王和平又哼了一聲,“讓他坐不了高鐵、坐不了飛機、不能出去旅游,名字還要在利民路那邊的大屏幕上掛著,看他丟不丟臉?!?p> 利民路是指環(huán)城南道與休豐廣場、縣府相近的那一段,沿路遍布縣府各個黨政機干,附近的法律宣傳廣告牌也比較多。
在王泉的印象中,那個十字路口的確有很大一塊電子公示牌,之前他見到過那上面公示行人闖馬路的罰款信息和其他一些交通違章信息?,F(xiàn)在看來,縣府顯然給它開發(fā)出了一個新用途。
王泉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父親雖然因調(diào)皮搗蛋只上到了小學(xué)五年級,但他其實是挺愛讀書的,而且閱讀興趣廣泛。上小學(xué)的時候,王泉經(jīng)常會在家里翻到“常用法律1000條”、“中華上下五千年袖珍本”等小冊子,當(dāng)然啦,還有故事匯、故事大全等等。
自從有了智能機后,父親更是經(jīng)常刷一些時政新聞、政法科普文章,也是一個會使用最新法律武器保護自己權(quán)益的農(nóng)民工呢。
不過王泉仍有疑惑,他問道:“打官司應(yīng)該很貴吧,聽說都是好幾千的訴訟費用?”
王和平搖搖頭,解釋道:“不會,就把他的欠條帶過去,法院那邊就會受理。還要花一些工本費什么的,那個六子去告過,只花了十幾塊錢?!?p> “然后呢?然后他告的那個人怎么樣?”
王和平冷笑一聲,道:“然后他就被法院列入了那個什么失信名單,現(xiàn)在高鐵、飛機全坐不了,也不能出去旅游,名字還被掛在利民路那邊。”
王泉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心里卻感慨開了:縣府敢把名字掛上去,就說明法院是真的核實調(diào)查過的,沒有像信訪辦一樣,收了訴求基本沒什么反應(yīng)……咱們的社會都在進步啊,老百姓也能告官了。
一直都在默默吃春卷的王菱突然問了一句:“那后來他們拿到錢了沒有?”
王和平氣勢頓時一挫,含糊道:“也有拿到了的,比如……”
好吧……看來某些問題還是很難解決的。官府可以幫農(nóng)民工出氣,卻難以強令不要臉的家伙還債。
一頓飯在稍顯壓抑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伊春梅布置了下午的幾個任務(wù),就是:老東西和乖兒子一起回村里上墳,死丫頭繼續(xù)擦地板,自己則抓緊做菜。
午后,某當(dāng)代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午飯的時候,被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的老爸科普了一些法律知識,深覺自己淺陋無知,便脫下了大衣,換上一件舊棉襖,乖乖地跟著老爸一起回農(nóng)村老家上墳。
中國社會是一個慎終追遠(yuǎn)的社會,對祖先的祭獻總是不能少的。
王泉是地道的農(nóng)民家庭出身。他的身份證地址是休豐縣大工鎮(zhèn)桂花村分水自然村。
“自然村”就是村民組級單位,不過這個用叫法的村民組級單位往往是偏遠(yuǎn)的、偏僻的。
不過新時代新農(nóng)村,偏僻其實也有限,“村村通”、“村組通”公路還是修到了全縣每一個自然村的。
這是一條并不很寬綽的水泥路,兩輛小轎車都無法并行,會車時必須有一方讓到旁邊的田埂或草地上。
幸運的是,王泉家還沒有小轎車。他們父子二人的座駕是兩個小電驢,一個是騷紅的歐派,一個是騷綠的臺鈴,所以無虞會車避道,只要稍許減速就可以了。
“這一路上小轎車還挺多啊?!?p> 到了墳山腳下下,王泉理了理被風(fēng)吹的飛揚的頭發(fā),朝父親感慨道。
王和平取下備好香紙、酒食的竹籃,把其中一個遞給了兒子,然后才回答道:“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都變好了。而且我看路上好多車子都是燒氣的、充電的新能源汽車,又不貴,三四萬塊錢,我們常年不在家里住,用不上,要不然也買一個開開?!?p> 王泉聞言,心中一動。他們家新藤花園的那個房七年前才交付,然后父親把它裝修的亮亮堂堂的、舒舒服服的。裝的那么好,自然是用來住的,所以父親是很希望能在縣里找些事兒,就住在家里的。
奈何老媽一直給他灌輸“兒子要在大城市買房”、“女兒遲早要出嫁要陪嫁妝”的想法,然后迫著他出去打工。
這些年來,由于一直在噪音較大的工地干體力活,王和平患上了耳鳴、頸椎病等等,渾身上下幾乎處處落病。
他望了一眼父親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稀疏斑白的頭發(fā)、眉眼間深深地皺紋,一時間情難自抑,扭過頭去瞇了瞇眼睛。
一邊瞇眼睛一邊責(zé)自己不孝,又深恨自己無能,致使父親到了這個年紀(jì)還不得不從事重體力活。同時,他又對某些理念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人生在世所求何來?
為了自己一個人能在大城市買房,自己付出全部精力,腰酸背痛還不夠嗎?還要把父母全部都給搭上?
再一細(xì)想,在大城市買房定居就真的是他這一輩不可不做的嗎?
從周邊親友的輿論環(huán)境而言,似乎的確如此,但若層層剝?nèi)ツ切└≡~,親情、健康,哪一個不比大城市的一套房重要呢?
他正在思索間,便聽到父親叫道:
“走吧,我們進山?!?p> “哦哦?!?p> 王泉提著酒肉籃子跟在父親身后,望著他那微曲的背部,看著他邁著緩慢阻滯的步伐,心里不免又是一陣烏鳥之情,不必細(xì)述。
整個分水自然村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姓王,他們在村里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建立了祖墳。王氏先人集中安葬于此,因此它被王氏族人稱為“墳山”。
墳山竹木雜生,多年以來,王氏族人大多在外打工,也沒有人發(fā)了大財,有那余力修一條短短的水泥路以便上墳。因此每年來上墳都需要以斧斤現(xiàn)行開路。
王和平走在前頭,打量了一陣,對兒子道:“已經(jīng)有人來過了,這兒有條道。跟我走?!?p> 二人踏在林間落葉上,沿著前人的步轍上了山,很快便見到了一堆墳?zāi)埂?p> 這一堆墳?zāi)狗譃閮膳?,上頭一排是王泉的太爺爺及太爺爺以上的八世先祖,下面一排則是他的爺爺輩,叔叔輩也要早逝的,一并安葬在這一排。
王泉在爺爺奶奶的合墓前跪下,送上酒肉致祭,然后一邊燒紙一邊磕頭,心里許愿:“求爺爺奶奶指示商機,保佑我發(fā)點小財就好。你們的兒子和兒媳婦都交給我照顧就好了,孫子我也會照顧好自己的,當(dāng)然還會照顧好你們的孫女兒。如果能發(fā)大財,你們的三個女兒我也會幫襯一下的,畢竟也是我的姑姑……不過她們現(xiàn)在好像都比我家過的好啊……”
倒非是他迷信,而是他此時滿腔心話無處訴說,只好告諸先者了。
在爺爺奶奶面前燒了一般的紙錢,獻上了全部的酒肉,王泉才和父親去其他人的墳頭。這些人的待遇可就要差多了,只有少量的冥錢黃紙。
父子二人到每個墓碑前都拜了一圈,便放了煙花爆竹,又確認(rèn)一遍冥錢黃紙已經(jīng)熄滅,不會引發(fā)林火,便下了山。
兩人下到三腳,跨上小電驢,王泉剛要原路返回,就聽父親道:“走這邊,家里門對子還沒貼呢。貼完之后再去村子里看一看,我還有點事情要找你二姑爹爹談?wù)?。?p> 王泉應(yīng)了一聲哦,父子二人便跨上電驢,往前行去。
村組通水泥路雖然窄小,但維護的很好,兩人只一分鐘便望見了分水村人煙密集處。
從這條路過去,首先見到的就是王泉他自己的老家。
那是一棟靠近水泥路的兩層平房,坐北朝南,紅磚灰墻,門外是一個場基。四周已經(jīng)雜草叢生。
王泉曾在這里生活到十歲,很多幼時的記憶仍然留存在腦中。
平房東邊爺爺奶奶家的茅屋,爺爺在屋旁挖的甘蔗坑,后來那片空地又被改作種菜、種樹、種花。場基東邊的茅房、豬圈、柴房,柴房東邊的小水塘,小水塘和茅房南邊的兩株桂花樹……
他曾在這片土地上打滾,曾在水塘旁種植葫蘆,曾和姐姐一起采桂花、打棗子、搖晃板栗樹……
新世紀(jì)初的農(nóng)村并非某些網(wǎng)紅現(xiàn)在拍的那樣詩意,也不似某些電影里展現(xiàn)的那么古舊,它是有生命的、真實的,帶給人困苦與歡樂的。
王泉確信,自己生活在這兒的那段時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父親沒有開門,只是把電驢停在水泥場基上。
他指著場基西側(cè)的那片地和馬路對面的兩塊田得意地對王泉說道:“以后我們家的田和地就換到這兒了?!?p> 王泉聞言,一時間有點懵。馬路對面的有塊田是自己家的,這個王泉知道。那塊田大約一畝二分,是他家最大的一塊田。
但旁邊那塊田怎么又變成自己家的了?還有旁邊那塊地又是怎么回事?
王和平看兒子很不理解,笑著解釋道:“我們家現(xiàn)在也只有這兩塊田和這塊地了。”
“其他的都換出去了?我記得我家有四畝多的田啊,這兩塊加在一塊才兩畝多吧?”
“兩畝四分,原來四畝多分成七塊,又種不了,還不如這兩塊田方便呢?!蓖鹾推浇忉屩?,又指著那塊耕地道:“這塊地一畝三分,其他離的比較遠(yuǎn)的四塊地也換出去了。樹林也換到了我家屋后面那一塊?!?p> 王泉想了想,笑道:“這一下真的可以歸園田居了?!?p> 父親沒聽懂“歸園田居”,扭過頭去,王泉連忙解釋道:“就是可以回來種田了?!?p> 王和平嗤笑一聲:“到六七十歲,到你家奶奶那么大了還差不多,現(xiàn)在回來種田能掙幾個錢噯?”
王泉沒有言語,跟著父親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