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除夕(六)
在四五十年前,計劃生育尚未被寫入憲法,那時候還是鼓勵多生多育的,因此王泉的祖母和外祖母都生養(yǎng)了一窩孩子,前者生了四個,后者生了五個。
當(dāng)然,即便不是響應(yīng)國家彼時的號召,她們依舊會生這么多,一來是因為不得兒子不罷休的思想,二來是彼時休豐農(nóng)村居民避孕意識淡薄,懷上了后又不想打掉。
在這種情況下,王泉的父親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王泉的母親則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王泉的三個姑姑都嫁在大工鎮(zhèn),二阿姨、三阿姨則都嫁到了良山鎮(zhèn)蓮橋鄉(xiāng),小阿姨就嫁在縣城。
他們一家還住在老家的時候,常與姑姑們聯(lián)系,到了縣城之后便常與舅舅、阿姨們聯(lián)系了。
前些年的時候,五個家庭常奉著外婆一起吃年夜飯,然后聚在一起活動,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大家族式的年夜飯計劃破產(chǎn)了。
不過他們各自在家吃完年夜飯后依舊會聚到一起活動,渡過大年夜。畢竟春晚太無聊,靠著它是打發(fā)不了時光的。
這一大幫子人最常用的集合地點便是舅舅家的賓館。
王泉舅舅家的賓館就在環(huán)城東道邊上,豐陽路以南,朝東面對著東門大河、“東門大橋”。
四人出了新藤花園后,四個人沿著堤道南行,七八分鐘便到了“大橋賓館”。
四人推門而入,三個阿姨都還沒到。王泉一家便先和舅舅一家聊天。
舅舅、舅媽先問了王泉工作怎么樣、薪水幾何,又督促了一遍王菱找男朋友,一番話后把外甥和外甥女弄的尷尷尬尬。
哪壺不開提哪壺!
尷尬完之后,姐弟兩人便坐到一邊讓長輩們?nèi)チ奶?。姐姐刷起了手機(jī),弟弟則被迫陪小表妹玩。
這個小表妹古靈精怪,還喜歡武術(shù),練了五六年的跆拳道,動起手來又沒輕沒重,現(xiàn)在打起人來那是真的痛,根本沒有她姐姐乖!
“別鬧了!你姐姐呢?”王泉費了老大力氣才按住有多動癥的伊藝,正聲問道。
“你放開我我就告訴你!”
伊藝滿眼狡黠,理直氣壯地提條件。她被表哥制住雙腿、雙臂,小手卻還在揮舞,要往他臉上招呼。
王泉好不容易才制住她,哪里肯放她再來打自己?他根本不回答,而是向后仰頭,極力使自己普通丑陋的臉離這個會武功的小蘿莉的魔爪遠(yuǎn)一點。
反正舅舅和舅媽也聽到了問題,自己總會得到回答的。
果然,他很快就聽到正在和伊春梅交談的舅媽的聲音:“伊昕在家里寫作業(yè)。”
“大年夜還寫作業(yè)?”
王菱的語氣顯得很驚訝,但又隱藏著一絲絲鄙視。
舅媽自己忙于這個小賓館,很少管教女兒,但卻又不讓她們玩樂,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十有八九會把她們關(guān)在家里寫作業(yè),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王菱對這種教育方式極其厭惡。
王菱語氣中的鄙視很淡,一般人聽不出來,但在身為她親弟弟的王泉耳中卻很明顯。
他也對那種考考考、背背背、練練練的教育方式深惡痛絕,但他對舅媽這個人倒并不鄙視,反倒有點同情。
他認(rèn)為,一個人教育下一代的方式,是由其學(xué)識、性格、成長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等因素共同確立的,實在不該備責(zé)一個個體,舅媽本人不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嗎?
于是他插嘴問道:“伊昕今年高三了是吧?”
“才上高二?!?p> “高二就那么多作業(yè)啦?”
“前兩天還在補(bǔ)課,開過年初五又要補(bǔ)課,寒假作業(yè)總共十幾本,才七天假,都要做完?!?p> 舅媽也一副很心疼女兒,覺得女兒壓力太大的樣子。王菱扭過頭對弟弟小聲嘀咕:“我就不信十幾本寒假作業(yè)里沒她買的?!?p> 王泉朝老姐一笑,繼續(xù)和舅媽說話,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驚訝:“現(xiàn)在休中還在補(bǔ)課啊,沒嚴(yán)查嗎?”
“都是老師在外面補(bǔ)的。”
“沒人舉報嗎?”
“別的班都補(bǔ),我們怎么能不補(bǔ)?后年就高考了?!?p> 王泉一時無語,又和老姐相視而笑。
“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苦啊?!?p> “哪不是講呢,伊昕真是可憐。一年到頭都不能出去玩。”
“我們當(dāng)年不也是的嘛。”
“哪有,爸爸媽媽哪有舅媽管的這么嚴(yán)?我們那是小時候家里太窮,沒法出去玩?,F(xiàn)在舅舅家也掙了不少錢了,但是他們平時還不好好地帶她們姐妹兩個,舅舅和舅媽他們就是鉆到錢眼里去了。”
……
姐弟二人為伊昕表妹的不幸打抱不平了一會兒,三阿姨家的轎車就到了,他們是從良山鎮(zhèn)下的蓮橋鄉(xiāng)趕來。
蓮橋鄉(xiāng)距縣城很近,經(jīng)濟(jì)發(fā)展也還湊和——至少比大工鎮(zhèn)的那個集鎮(zhèn)區(qū)要好。
相互見面問好之后,三阿姨和三姨父又用工作、婚姻兩個問題分別暴擊了一遍外甥和外甥女,然后他們也加入了“長輩群”。
他們的女兒高婷則加入了“晚輩群”,來和表哥表哥敘話,逗弄小表妹。
王泉母系家族這邊算起來共有兄弟姐妹七人。
七人中王菱最為年長,二阿姨之子方江次之,王泉行三,高婷行四。這四人均已成年,其中前三人均已大學(xué)畢業(yè),高婷正在上大一。伊昕行五,高二,小阿姨之子伊明行六,在上初三,伊藝最末,是個五年級小學(xué)生。
表哥表姐先通力贊了一遍高婷的衣著漂亮美麗又保暖,王菱又打趣她去東海上大學(xué),只用了一個學(xué)期就長胖了些,問她是不是被東海的美食粘住了嘴。
說實話,這個問題也是對別人的心靈暴擊啊。
不過王菱在這幫兄弟姐妹中的形象素來親善,所以高婷并不著惱,仍說說笑笑地和她辯駁。
王泉笑著說表妹皮膚白皙,胖了也很可愛。此語貌似安慰,實則也是打趣,但他這個哥哥在表妹眼里的形象就不一樣了。
高婷白了他一眼,女孩子可不愛聽別人說自己胖了,哪怕是他還贊了自己可愛。一旁的伊藝也不滿地踢表哥的腿。
王泉讀懂了高婷的意思,卻不知道伊藝鬧什么,忙制住她詢問。
小蘿莉只是撇著嘴不答,手上還在和他較勁。
王菱一語點破天機(jī)道:“這是因為她皮膚太黑了,你還在她面前說別人皮膚白?!?p> 王泉得了老姐提示,連忙補(bǔ)救道:“誰說黑了?這是小麥色,很健康,我最喜歡了?!?p> 伊藝聞言,立刻轉(zhuǎn)怒為喜,笑嘻嘻地放過了表哥。
這四個人正玩鬧間,卻聽一個難辨雌雄的鴨嗓子喊道:“我來遲啦……”
四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衣著靚麗、染著黃發(fā)的矮個子年輕女士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進(jìn)了門。
她身旁是一個小個兒的青年男子,一張馬臉飽受化妝品摧殘,在粉白之下是不健康的紅色。這三人正是小阿姨、伊明、方江,剛剛那一聲喊正屬于方江。
大家打完招呼,便進(jìn)入了寒暄階段。小阿姨就要識趣多了,她壓根不問王泉的工作、王菱的感情問題。這是因為她年紀(jì)較小,僅比王菱大五六歲,往常都是和小一輩一起活動。
她才是王泉這一輩的真正“孩子王”。
當(dāng)然啦,她在她兒子,以及比兒子還要小的伊藝眼里,她是完完全全的長輩形象。
近些年來,她愈發(fā)脫離了年輕一輩的群體,轉(zhuǎn)而多多參加老一輩的活動。她今年更想打麻將,稍微和侄子侄女們寒暄了一會兒,便把兒子丟下,讓他跟哥哥姐姐們一起玩,自己則加入了長輩群,商量去那兒打麻將。
當(dāng)討論打麻將這種事情的時候,長輩們是很有效率的,他們很快就敲定去陽光小區(qū),讓二阿姨開一間房讓他們打麻將。
計較已定,“大橋賓館”里的長輩們便紛紛離開,很快只剩下舅舅一人,他要在這兒守著店。
小輩們一時間反而沒有頭緒,不知道要去哪兒玩耍。
小縣城的娛樂場所還是太貧乏了,在春節(jié)期間營業(yè)的更少,基本上只有棋牌室、KTV兩種選擇。
往常的時候,小輩們是年年在小阿姨的帶領(lǐng)下去KTV的,但年張的四個早就膩了這個。
其中王泉壓根不會唱歌,去了KTV也只能聽歌、玩手機(jī),他是堅決反對這個提議的。
“算了,我們還是一起在大街走走吧,邊走邊看邊想?!?p> “對啊,反正休豐縣也才這么點大。到時候想去唱K再說?!?p> “起來,起來,走啦,走啦?!?p> ……
一行七個,哦不,六個,還有一個苦孩子在家寫作業(yè)呢。六個兄弟姐妹一齊出了大橋賓館。
出了門之后,方江才點了一下人頭,訝異地問怎么少了個人。
王氏姐弟如實相告,他便提議道:“要不然我們?nèi)グ岩陵亢俺鰜戆???p> 王菱冷哼一聲:“算了吧?!?p> 王泉謹(jǐn)慎地道:“免得她到時候又要被舅媽罵?!?p> 高婷附和:“而且,我估計她自己也不敢出來。”
……
幾人便這樣棄了伊昕,獨自踏上了旅途。
伊藝一溜煙地往前沖,王泉擔(dān)心她的安危,快步追了上去,始終確保她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
方江與王泉這個幾乎沒有任何普通愛好的宅男不同,他是很熱愛綜藝、電視劇、明星這些東西的,所以和王菱之間有不少共同話題可聊,兩個年紀(jì)最長的便邊走邊聊。
伊明、高婷跟在他們身邊,假裝自己不存在。
豐陽東路上大多是本城人開的服裝店、布料店、雜貨店,這些店鋪大年夜都不營業(yè)。
因此整段路上很冷清,只有兄弟姐妹六個。老舊的路燈發(fā)出幽弱的光芒,照耀著六人,拖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