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來了，一個新的時代到來。楚江建筑的生意也隨著國家的興旺發(fā)達越來越好。但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屋堂屋的香火臺上放了一把水壺，水壺里燒著開水，開水沸騰出的不是白霧，而是黑煙，黑煙很濃，直接往房頂上冒。我在夢中被嚇醒，心里焦躁地疼痛，我預感到我奶奶的病情加重，第二天天一亮，就驅(qū)車回了老家縣城，直接往奶奶山上趕去。
我在老屋前鐵杉樹嶺山遇見我爸，他正拿著手機在嶺上找信號（我家老屋在山坳里，手機沒有信號，要打電話，必須爬到山嶺上才行）。
“爸！”
“歡喜，你怎么回來了？我正爬到這里準備給你打電話?！?p> “爸，奶奶的病情是不是嚴重了？”
“是的，昨天晚上她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緩過來后指著門口到處找，問她要找什么？她嘴里說不清楚，老用手指頭比四，后來我問她是不是找四個孫子，她點了點頭，然后嘴里還在嘀咕著喊歡喜，所以我給她打了點鎮(zhèn)靜劑，現(xiàn)在她睡著了，我才來山上準備給你打電話?！?p> “好，我知道了，我們趕快回家吧！”
我回到家里，在病床前拉著奶奶的手，奶奶聽見動靜醒了過來，看見我在身邊，滿意地笑了笑。奶奶的手如今變得好小好小，整個身子也像縮小了好多，但不管她怎么病重，眉宇間的那種慈愛永遠沒有消失。
奶奶示意我?guī)蛶退?，我趕忙坐到病床上，在爸爸的幫助下把她抱了起來，奶奶自己也用勁配合著摞動身體，靠在了我的懷里，抿嘴指了指爺爺，說：“歡喜，我恐怕不能陪著你的爺爺了，那個柜子的第一層是你爺爺?shù)亩萄?，第二層，是你爺爺?shù)囊m子。你爺爺喜歡抽煙，但是一抽煙就咳嗽，我活著他還能聽我的，我不在了，你爸又舍不得多說他一句，所以歡喜呀，你要管著爺爺，讓他少抽一點煙，萬一想抽煙了，就吃糖果，你爸爸買了好多糖果，就放在旁邊的床頭柜里?！?p> “嗯，奶奶放心，歡喜會管住爺爺?shù)摹！?p> “歡喜呀，那個箱子底下還存著四千塊錢，是你們幾兄妹這些年回家給我們給的零花錢，我們沒地方用，有幾千塊借給村里的那些急需用錢的人了，奶奶不在了，你們兄妹日子都比他們好過，他們沒錢還，你們都不準去找他們要?！?p> “奶奶您放心，歡喜記住了，歡喜記住了！”
“歡喜呀！奶奶這一走，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雖然你嫁到了有錢的人家，但是有錢人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過的，奶奶知道，要不是你為了活得有尊嚴，一個女孩子家家，也不會想著單位的班不上了，又是泥巴又是土地的去做生意。但是歡喜，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不要去逞強，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為夫，丈夫是用來依靠的，你不要太累了，凡事還是要多依靠你的丈夫?！?p> “奶奶您放心，鐘銳對我很好，做生意是我的愛好，我不會累到自己的，奶奶放心?！?p> “歡喜好奶奶就放心了，歡喜呀！把奶奶放下來，奶奶想睡了，奶奶想睡了！”
“好的，奶奶！”
奶奶這一睡，就沒有再次睜開眼睛...............
我和我爸到山嶺上給三個哥哥打了電話，又給親戚朋友報了喪，我爸是奶奶唯一的孩子，要留在身邊善后，我立即帶了十幾個能背東西的鄉(xiāng)親，到縣城去采買物資。山上如今還是沒有通公路，一切都要靠背簍背上來。
三個哥哥帶著嫂子和侄女們都回來了，衛(wèi)繼業(yè)也回來了，這是我們兄妹長大成人后的第一次大團聚，但是是在奶奶的葬禮上。
老家風俗人走后要后人圍著打轉(zhuǎn)喪鼓，哥哥嫂嫂帶著孩子們在跟著轉(zhuǎn)，我便在廚房指揮幫忙的人做飯。奶奶生前人緣好，七鄉(xiāng)八嶺的鄉(xiāng)親們都來了，前前后后幾千人。
第二天出殯時，最后封棺，大家都在圍著棺材哭泣，我沒有哭，拉著板凳爬到棺材口想最后看看奶奶，這一看，我看見奶奶眼角還掛著兩行淚水。急忙喊道：“不忙封棺，不忙封棺，奶奶還活著，她眼角還有淚水。”
主事的老人拉著我說：“歡喜，奶奶確實過了，如果有淚水，那是她感知到了孩子們的傷心，你是奶奶最喜歡的孫女，你幫她把眼淚擦干，告訴她：讓她安心地走吧！”
我伸手探了探奶奶的鼻息，的確沒有氣息，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實是冰冷的，但是這兩行眼淚，確實好像是剛剛流出來的。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過世了？但是還是依照老人的話，用手給奶奶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我再仔細端望我的奶奶，她溫柔地緊閉雙眼，慈祥而高貴地睡著。
“歡喜，趕快下來，要封棺了，不能誤了時辰?！?p> 聽了老人的話，我的眼淚一下子滾出了眼眶，我再次看看奶奶，從板凳上退到地上。老人一聲長喊：“封棺了——”四個年輕力壯的漢子一聲吆喝，抬起棺材板，嚴嚴實實地蓋在了棺材上。
墓地是奶奶生前和爺爺選好的，她和爺爺在墓地的后面，種下了長青的松柏，在墓地的兩側，種下了長青的金竹。墓前，什么都沒有種。墓，就在我家老屋左側的后山，站在墓碑前可以看見老屋，更重要的是可以看見我們回家的路。
奶奶去世的那個晚上突然下了一場雪，老人說：人歸天的時候下雪是好事?！八f：“那是天在動容?！?p> 棺材板蓋好了，但是老人說：出殯的時辰還沒到，還得再等一會兒。過了一會兒，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我擔心奶奶的遺體不能去她想去的地方，披著靈孝手舉花圈跪在地上祈求上天開恩，老人又走過來，說：“歡喜，不要著急，下雨是好事，那是天在動容，一會兒就會晴的。”沒想到，雨真的一會兒就停了，老人家喊了聲：“請老太太起身了！“大家一下子站了起來，幾百人的隊伍排成一排，拉著棺材上那根粗大的麻繩，八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將棺材扛在肩上，老人用他那飽經(jīng)風霜的嗓子喊著節(jié)奏，一陣拍山倒海的氣勢，棺材上去了，鞭炮聲響了起來——
我來不及哭，我要感謝這些最后送走我奶奶的人們，我還要親自去在奶奶的棺材上撒下幾鏟泥土。葬禮結束了，人們都已離去，我不想走，我怕奶奶如果沒有死去，待會兒從棺材里醒來就會沒人知道。我不能接受她已離去，我撫摸著剛剛攏上墳頭的青石板，期望她真的從棺材里醒來。
爺爺比我更舍不得奶奶走，他們一輩子恩恩愛愛，他待人已散去，杵著拐杖來到墓前。看見我在，倒是反過來安慰我，我知道：奶奶，是真的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