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流盡了眼淚。
回家后做了什么已經不太記得了，至于晚飯嘛，模模糊糊記得哭了一半后吃上媽媽的煮餛飩，吃完以后一邊在媽媽安撫下一邊哭，哭累了睡在了媽媽的懷里，最后大概是媽媽把我抱回房間的吧，現(xiàn)在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房間里已經是沒有亮光，看了看窗外，隔壁的房子也沒有亮燈，那應該是凌晨了吧。
我為什么會醒過來呢，我捂著暈暈的腦袋，掃視了一下房間，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所在，原來落地窗開了，北風正源源不斷地從窗外卷進來，好冷！
媽媽離開前忘記關上窗戶了嗎？
唔唔，不想下床關窗！
風呼呼地從外面吹進來，卷起了窗簾，在我迷迷糊糊的視野之中，有如空中翩然的舞女，在窗簾的飛舞中，地板上似乎有一個白色的東西，風推著這個東西緩緩往房間里走，和地面刮擦的“沙沙”聲讓我脊背發(fā)涼。
不會是垃圾吧，要是被媽媽發(fā)現(xiàn)的話可不是一件小事了，明天早上，嗯，明天是周末，媽媽應該會放縱我睡遲一點的，但遲早還是會來叫醒我去學習的，在此之前不把它收拾起來的話……不，首要的任務還是把落地窗給關了，垃圾是小事，要是感冒就大事不妙了，因為明天可是難得的周末??！不僅這樣，明天我就有理由“責問”媽媽，為什么昨晚忘記關窗了。
我極不情愿地把腳伸出了被窩，寒氣即刻通過縫隙侵入了被窩，加上從外面不斷進來的冷風，我的房間簡直就是個冷藏庫！
踮起腳尖哆哆嗦嗦地走到窗邊，窗外一大片云把月亮擋住了，隨著云層移動，整個大地忽明忽暗，一排排和我家別無二致的房子籠罩在夜色中，對面的房子也只能看見輪廓，飄浮云朵稀薄的倒影游走在屋頂?shù)耐咂?，看上去像是一縷縷輕煙。發(fā)出“沙沙”聲的白色物體被吹到腳邊，我把它撿了起來——原來是一架白色的紙飛機，莫非這就是霧依子所說的紙飛機？
突然對面的陽臺上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眼前似乎飄過一撮黑發(fā)，揉了揉眼睛，對面陽臺上什么也沒有，應該是我的錯覺吧。
把窗戶關上以后，一直開著的空調的才發(fā)揮了它的作用，撿起的紙飛機上似乎寫著什么，月光過于昏暗一點也看不清，我走到了書桌前，打開了臺燈，只見上面寫著：
你若是追尋，打開即可；若是滿足現(xiàn)在，請將其燒毀。
追尋？滿足？
“一旦收到紙飛機，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生活了。”“收到紙飛機的，都是失意的人?！蹦X海里反復出現(xiàn)霧依子的話，想到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已經不能用常理來形容了，這樣想的話，霧依子的話想必是真實的。只要打開紙飛機，我現(xiàn)在平靜的生活就會被打亂，可能明天開始爸爸媽媽就會天天吵架，最后因為一些小事以離婚告終，又可能是我和霧依子偷偷去櫻花村莊的事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校長把我趕出學校?？墒?，為什么我會收到紙飛機呢？我是個失意的人嗎？
把紙飛機的折痕撫平，慢慢將對折的部分打開，只差一點就能看到里面的內容了。
床上冷不丁傳來一聲震動，嚇得我心臟砰砰直跳，床上亮起了光——原來是手機收到短信了，發(fā)信人是霧依子：
“對了，今天忘了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訴你，我在課室桌子的抽屜里留了一個小布袋，當四季遇到解不開的難題時，里面的東西說不定能幫上忙。還有，我擔心下周一的掃除會把桌子的東西清理掉，所以四季下周一要早點回到學校哦?！獝勰愕撵F依子?！?p> “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嗎？”
沒有想太多，手就自動發(fā)出了短信。
“可能吧，一切都取決于四季的選擇哦，也許在未來四季也會收到紙飛機，那時我們說不定就可以再次見面了。”
過了一會，手機上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抱歉這么晚打擾四季了，晚安，再見！”
在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霧依子所說的“再見”意味著什么，也沒有了解到霧依子退學的真正原因，只是一味相信她的話，以為這只是普通的道別而已。
下一次和霧依子見面將會是什么時候呢？既然霧依子要搬出小鎮(zhèn)的話，那就只能是我到外面找她了吧。但出生以來，我從未踏出常春鎮(zhèn)一步，媽媽也從未有過讓我外出的意愿，只有考上大學才有離開這里到外面的縣城的機會，而一直以來霧依子都在想方設法提高我的學習成績……我突然有點明白霧依子的意圖了。
既然未來是可期的，就沒有改變命運的必要了。從空調吹出來的暖氣迎面撲來，無法抵擋的睡意襲來，我把紙飛機塞進抽屜里，鉆進被窩里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被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了。
昨晚真是睡了個好覺，一覺睡到中午，誒？中午？
我急忙看了一下床頭的時鐘，上面顯示已經過了十一點了，就算是假日，媽媽也不可能會容許我睡這么晚的，上一次創(chuàng)造睡懶覺九點半記錄的結果就是，媽媽罰我打掃整個房子的衛(wèi)生。
打開房間的門，沖下樓梯來到客廳，往常在這個時間，客廳里是一定會出現(xiàn)爸爸看電視、媽媽做飯的景象，但現(xiàn)在，電視是關著的，廚房里鍋之類的炊具絲毫沒有動過的跡象，回到樓上走進他們房間，也看不到人影，難道他們偷偷瞞著我去哪里約會了？可是所有的桌子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的紙條，而且他們肯定會事先告訴我的，但如果是這樣，可能今天一整天都要自己做飯給自己吃了。
最后我兩手空空回到房間，翻看昨晚和霧依子的聊天記錄，手機刺眼的燈光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想起媽媽說過不能在沒有光線的地方看手機，于是拉開窗簾，燦爛的陽光立刻便灑滿房間，透過窗戶，我看見外面的路上停了幾輛警車，以及一輛救護車，一些人圍在旁邊，指著我房間對面的陽臺說著什么。
是出什么事了嗎？我拉開了家門，一眼就看見家前面的路上站著的爸爸媽媽和其他鄰居，以及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救護人員，警察似乎在向爸爸媽媽詢問什么東西，但他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問其他人也是如此，救護人員湊到警察的身邊說著什么，警察點了點頭。
我跑向爸爸媽媽，他們也看見了我，媽媽一下子把我抱在懷里。
“媽媽，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媽媽沒有回答，反而是身邊的警官走了過來，我感覺媽媽抱著我的手更加用力了，警察和藹地笑著，對我說道：
“你的名字是四季是吧？我是河對面派出所的警官，小四季，你最近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事嗎？”
異常的事情？我立刻就想到霧依子的退學，但媽媽多次告誡我不要亂說話，我就使勁地搖頭。
他和后面的另外一個警官對視了一眼，深邃的眼睛緊緊地看著我，問到：
“住這里的一個女孩不知為何自殺了，我們在她房間里找到一些寫著奇怪東西的紙張……”
“警官你不是說過不向四季提這件事的嗎？”
媽媽不知為何就暴怒了起來，警察一擺手，其他的三名警官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圍了上來，爸爸也走到了我們身邊，和那些警官對峙著。
“事先說明，我只是在奉命執(zhí)行任務，要是不能找出原因的話，我也很困擾的。”
“那就是你破壞承諾的理由嗎？四季還是個小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告訴她這些事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嗎？”
“你的女兒已經是個初中生，早就有判斷能力了……”
聽見爭吵的聲音，周圍的鄰居也逐個走了出來，慢慢地圍在四名警官的身邊。
“反正以后肯定會遇到這種事的，不如事先接受這種狀況……”
“這是一個為民服務的警官該說的話嗎？我們家的四季什么時候該面對這些事，難道是由你們這些對她一點也不了解，一點養(yǎng)育之恩也沒有的局外人來決定的嗎？”媽媽的聲音變得非常尖銳，甚至做好要拼命的架勢。
周圍不少人點了點頭，七嘴八舌說了起來：“警官啊，四季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你們這樣做會嚇著她的?！?p> “媽媽……”
我害怕極了，抱著媽媽就哭了起來。
“可是，你們這是在妨礙公務……”
旁邊的一個瘦瘦的警官插了一句。
“請你們不要用公務來凌駕在我們老百姓身上了！四季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受傷害！”
再看媽媽的表情，簡直就像怒發(fā)沖冠的獅子，可能這樣比喻有點不恰當，不過當時在慌亂的我看來確實是這樣的。
“你……”
剛才問話的警官要發(fā)脾氣了，但是一看到圍上來的越來越多的人們都開始磨拳擦掌，就膽怯了起來，滿臉不悅地轉過身，回到了醫(yī)護人員的身邊去了，其余三名警官見狀也逐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人群也漸漸散去，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
“四季，回家去吧……”
我點了點頭。
坐在飯桌的前面，默默地吃著午飯，我們三人一言不發(fā)。被周圍陰沉的氣氛所籠罩，連飯都變難吃了，我被剛才媽媽的憤怒嚇壞了，不敢問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媽媽也一直保持緘默，爸爸更是被嚇得大氣不敢出。
“四季?！?p> “在！”
媽媽突然說出我的名字，我像是神經反射那樣慌慌張張地回答了一聲。
“四季啊，可以答應媽媽一件事嗎？”
“啊，嗯，是什么事呢？”
“四季也到了發(fā)育的時候了，有很多事情也喜歡尋根問底了，但是今天的這件事，要和媽媽做個約定：不要去了解它。好嗎？”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媽媽簡直就要哭出來了，雖然什么也不清楚，我還是點點頭答應了媽媽。
整個下午都是在媽媽的監(jiān)視中度過的，準確來說，媽媽一直在我身邊盯著我做作業(yè)，直到晚上，她讓我上床睡覺，在床邊說著一些她小時候和外婆的故事，等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突然站起來走到我書桌前檢查作業(yè)。其實比起檢查作業(yè)，我覺得媽媽更加關心的是我的日記，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和我立下每天寫日記的規(guī)矩，并且知道我的日記就放在桌面的書架上——她想看我的日記，弄清楚前幾天我談起那個紅眼睛女孩的緣由。
我嚇得心臟亂跳，這倒不是因為我的日記里有什么蛛絲馬跡，而是因為因為那架紙飛機就隨隨便便放在下面的抽屜里，只要媽媽打開，紙飛機的事就暴露了。
幸好，媽媽只是拿走了日記本。
等確定媽媽真的走遠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紙飛機，打開臺燈，上面的字跡還在，我開始堅信：這就是那個女孩在死亡之前的遺愿，這里面，肯定要向我傳達著什么東西，一旦我打開這封信，就意味著違反和媽媽的約定，以后安定的生活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回到床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到夜深人靜，確認爸爸媽媽已經睡著后，戴上口罩，披上大衣，口袋里裝著打火機——那是在一次班上某個同學的生日聚會上霧依子送我的——躡手躡腳走出房間，木地板“吱呀”的聲音讓我提心吊膽，幸好爸爸睡覺的鼾聲從緊閉的房門里傳來，掩蓋了我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穿過客廳，小心翼翼把鑰匙輕輕插在鎖孔上，以極慢的速度旋轉，打開大門，穿上鞋子，悄悄地溜出家里。直到過了大路的拐角，確認我家的房子完全被遮擋住時，我才敢踮腳跑起來，一直跑到連接南北岸大橋的河堤旁。將近十分鐘的路程讓我跑得氣喘吁吁，但一點也不敢放慢腳步。大腦里不斷在構想媽媽突然起床檢查我的房間，然后發(fā)現(xiàn)我不在床上的情景，最后大概不僅會驚動爸爸、鄰居，甚至連警察也可能會出動吧，我在心里不斷祈禱，但實際能做的也只有快點速去速回，最大程度降低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而已。大概除了學校的跑步比賽，這是我跑得最快的一次，以至于渾然不覺這寒冷的北風已經把我的手凍紅了。
江水已經結上冰，一點水聲都已經沒有了。整個河面被黑暗所包圍，沒有一絲亮光，我顫抖著雙手從口袋里拿出了那架紙飛機和打火機?！斑青辍钡囊宦?，打火機的火花劃破了河畔的黑暗，我把火花靠近紙飛機，它一下子就被點燃了，火花變成了火光，最后變成了火球，照亮了整個河畔，然后漸漸熄滅，暗淡下去，直到紙飛機完全變成灰燼，我才敢離開。
“霧依子對不起，我是個膽小的人，我和媽媽已經約定好了，我有我的家人，我有朋友，我背負著他們的期望，我不能辜負他們，所以……請原諒我?！毙闹腥绱税蛋档卦V說道，我回到了家。
上樓梯后依舊聽見爸爸的鼾聲，媽媽似乎也沒有來過我房間的跡象，我舒了口氣，緊張和仿宋巨大的情感落差產生了倦意，我鉆進被窩，頭一靠上枕頭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