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夏天，位于中國南端的羊城天氣炎熱，整個城市就好像巨大的蒸籠，又潮又熱。

　　嘉禾望崗，這個距離市區(qū)接近三十公里的郊區(qū)是中國許多南下打工者夢開始的地方。

　　傍晚六點半，這里沒有羊城市區(qū)的繁華與燈紅酒綠，但那一份喧囂和熱鬧始終隨著每一趟地鐵到站而變得更加熱鬧。

　　剛剛從市區(qū)下班的張小凡帶著疲憊不堪從地鐵口走出來，他的身影沒入人來人往的潮流當中，被巨大汪洋裹著走向遠方。

　　這里的每一個人神情都不同，有的人疲憊中帶著對未來希翼的喜悅，而有的人則是渾身疲倦，一張麻木的臉看到對未來的一絲希望。

　　張小凡屬于后者，他來自海南，家里從小就窮，父母年紀快六十了，還得替別人打短工挑磚頭搬水泥。

　　因為張小凡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妹妹，一個如今還在上高中，一個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

　　雖然考上大學的妹妹時常會有獎學金，但兩個弟弟妹妹巨額的學費仍然壓的這個家庭透不過氣來。

　　常言道，越窮越能生，這就是中國的典型家庭。

　　因為家庭貧困的原因，作為老大的張小凡從初中就已經(jīng)輟學外出打工緩解家庭的壓力，這些年張小凡走南闖北，年僅二十四歲就已經(jīng)在外漂泊超過八年。

　　張小凡北漂過，也在魔都混過，前兩年更是在那座新興大城市深圳開過一家快餐店。

　　他最窮的時候身上連半個鋼镚都沒有，吃的是垃圾桶里別人扔掉的食物，喝的是公廁里的生水。

　　這段時間幾乎是張小凡最煎熬的日子，他想要放棄打工流浪的生涯，并不斷在無人問津的黑暗里哭泣，他不斷的問自己，為什么自己是老大？

　　如果自己不是老大，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像弟弟妹妹那樣快樂的在校園里學習，考上一所好大學，然后畢業(yè)后可以得到一份穩(wěn)定并且收入不算低的體面工作。

　　但后來想想，張小凡還是咬牙熬了過來，因為他想到了兩個弟弟妹妹的成績，如果他不是老大，說不定他也能考上大學，但可能不會是名校。

　　妹妹考上的是復旦，一所擁有百年歷史和榮譽的知名大學，而弟弟的成績始終在學校里位列前茅。

　　張小凡知道，他沒那么聰明，他可能這輩子只是適合打工，做點小生意。

　　張小凡拖著疲倦的身子走進一家蘭州拉面，這是他的固定食堂之一。

　　“來了？”正在招呼客人的女老板扭頭看向張小凡，稍微帶著少許雀斑的眼角瞇了起來，她朝張小凡含蓄的笑了笑。

　　“牛肉刀削?！睆埿》颤c頭回答，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他的面前是兩個十八九歲出頭的情侶。

　　或許是這家面館不是青海人所經(jīng)營的原因，這里的面食格外地道，每到飯點必定是人滿為患。

　　所以張小凡也習慣了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飯。

　　片刻后，看上去大不了張小凡兩歲的女老板便端著一碗牛肉刀削面放在他的面前。

　　張小凡低頭看著碗里比別人多的肉片道:“馬姐，我沒加肉。”

　　“吃吧。”馬姐笑了笑，眼角又不自覺的瞇了起來，只說這三個字便自顧自的離開招呼別人去了。

　　張小凡看著馬姐忙碌的背影一陣出神。

　　馬姐很漂亮，她是回族人，所以總喜歡帶著頭巾，但這掩飾不住這個女人的美麗，尤其是她眼角那少許點點的雀斑，非但沒有讓她的容顏折損，反而多了幾分成熟嫵媚的氣息。

　　張小凡對馬姐的心中沒有愛慕，只有尊重。

　　因為他初到羊城的那一天，因為在深圳做的小生意被合伙人坑了生意失敗，身上連吃一碗面的錢都付不起。

　　那天，張小凡的肚子非常餓，他在這家面館前徘徊許久，是這個叫馬姐的回族女人親手端出一碗牛肉刀削面來到他的面前，滿臉笑呵呵的說道:“今天是面館開張一年的日子，牛肉刀削面有一百份的免費名額，靚仔今天來的早，剛好有你一份?！?p>　　張小凡信以為真，歡天喜地的接下這碗面吃了起來，后來張小凡才知道這家面館已經(jīng)在嘉禾望崗開了三年。

　　家中的爺爺常常說過，做人就要恩怨分明，別人對你好，你就要對別人加倍的好，別人對你不好，你就要對別人加倍的不好。

　　這句話，張小凡奉為座右銘。

　　從那時起，張小凡就對馬姐的恩情銘記于心，不敢忘懷。

　　張小凡打著飽嗝走出這家令人暖心的面館，他那疲倦的心情似乎一掃而空。

　　就在張小凡懷著不錯的心情回到出租屋時，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卻讓張小凡的心情瞬間跌入低谷。

　　“老大，爺爺快不行了，你回來一趟?！眿寢屖煜さ穆曇艟秃孟駢趑|一般鉆入張小凡的心窩子。

　　張小凡呆愣住了，因為在他記憶中爺爺雖然已經(jīng)七十來歲了，但是身子骨極其硬朗，同村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爺爺卻喜歡在打邊爐時啃牛筋。

　　爺爺?shù)牟椒タ偸悄敲摧p快，就連他有時候都追不上。

　　這樣健康的老人，怎么會突然就不行了呢？

　　張小凡沉默了好幾秒，張媽媽還以為張小凡沒聽見于是又多說了一遍。

　　“什么??？”張小凡忽然開口問道。

　　“不知道，你爺爺他不愿意去醫(yī)院，他這犟脾氣。我們勸不了?！睆垕寢尩穆曇敉赋鰺o奈與傷感。

　　張小凡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倔犟蒼老的臉兒，眉頭皺的比川字還緊。

　　爺爺可能是不想拖累這個家吧，畢竟這樣的家庭實在經(jīng)不起任何一個人的重病。

　　“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就回去?！睆埿》残那槌林氐恼f道。

　　“那你快些回來，莫讓讓老人等久了，現(xiàn)在床前就你弟弟一人，你阿妹已經(jīng)從學校趕回來了，我怕你爺爺?shù)炔坏侥銈兓丶??！蹦赣H絮絮叨叨從手機那頭傳來，隨便掛掉了電話。

　　張小凡從手機上訂了一張兩千元的機票，然后飛一般的從出租屋沖出在街上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機場。

　　兩千元，這是張小凡三分之一的工資，足夠在老家的父母生活一個月，但現(xiàn)在的張小凡已經(jīng)被悲傷所充斥，就連對錢財?shù)男奶鄱几杏X不到了。

　　這是他第二次坐飛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晚上十一點半，回到儋縣老家的張小凡時隔三年再次踏入家門。

　　他已經(jīng)很久沒回來了，沒想到如今一回來就要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

　　母親急匆匆的迎了過來接過張小凡手中的行李，張爸坐在大廳的神臺前抽著竹筒煙，整個人一言不發(fā)，顯得心事重重。

　　“快去里屋，你妹妹還沒到，你爺爺說他在等你?！睆埌挚吹綇埿》驳牡谝痪湓捑褪亲屗s緊去見老爺子。

　　張小凡叫了聲爸媽，然后顧不得別的，急匆匆的往爺爺?shù)呐P室那邊趕去。

　　但張小凡還沒進去，弟弟張小良就從爺爺臥室的門口走了出來，兩人裝了個正著。

　　“哥?！睆埿×茧p眼通紅的叫了一聲，聲音壓抑不住哭腔。

　　張小凡皺眉問道:“你怎么出來了。”

　　“小凡啊，進來吧，是我讓小良出去的?！币粋€很蒼老并且極其微弱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張小凡立刻踏門而入，昏暗的燈光下，枯黃的蚊帳里躺著一個臉色蠟黃的枯瘦老頭兒。

　　這人瘦的已經(jīng)不成人樣了，就好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干尸，張小凡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來形容眼前的老人。

　　所謂皮包骨，說的正是如今的爺爺。

　　張小凡實在想不明白，三年前體壯如青年人的老人家為何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爺爺，聽我的，咱們?nèi)メt(yī)院，現(xiàn)在就去！”張小凡湊到床前，緊緊握住老人的手兒，冰涼的觸感讓人心驚。

　　老人干癟的面孔露出一抹微笑，吃力的擺了擺手道:“救不活了，別花那冤枉錢。”

　　“不試試怎么知道？”張小凡神情激動了起來，就像哄小孩一般對著老人說道:“我知道你心疼錢，但是你放心，我現(xiàn)在能掙錢了，只要能把你救好，花多少錢我都愿意。”

　　老人沒說話，而是靜靜的躺在床上看著神情激動的大孫子，他的眼神透著詭異的色彩。

　　張小凡一時間也沒察覺到，只是依舊苦口婆心的勸說著這位倔犟的老人去醫(yī)院看看，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好。

　　忽然，躺在床上的老人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響，他好像是在長嘆，但卻因為病重的原因，所發(fā)出的聲音有些變形。

　　“老大，這些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爺爺什么也做不了?！辈恢朗遣皇腔毓夥嫡眨先说哪樕幌伦蛹t潤了起來，說話也有力氣了。

　　老人的這些話一下子戳中了張小凡內(nèi)心深處，他愣滯了起來，一時無言。

　　緊接著，老人從枕頭下面取出一物交給張小凡。

　　這是一個很古舊的木頭盒子，上面沒有灰塵，但年代的印記很深，看上去就知道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張小凡拿著木頭盒子，更加呆愣了，他不知道病入膏肓的爺爺為什么會將這個平淡無奇的東西拿出來。

　　“你相信鬼神之說嗎？”爺爺?shù)穆曇衾洳欢〉拿傲顺鰜?，幾乎把張小凡嚇了一大跳，因為他覺得這聲音與之前爺爺說話的力道語氣完全不同。

　　張小凡看著面前的爺爺，他忽然覺得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顯得有些詭異，特別是老人的神情，似笑非笑，他臉上的老人斑更深了，這種神情。竟然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就在這時，張小凡的鼻子動了動，他從爺爺?shù)纳砩闲崃艘还善婀值奈兜馈?p>　　這股味道很淡，淡到幾乎不可嗅聞。

　　可是，張小凡卻對這種味道很熟悉，因為在他那出租屋的冰箱保鮮層里，忘記拿出來烹飪的豬肉就是這種味道。

　　那是肉爛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