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嚴冬的夜晚，本是寂靜無聲，卻被一道火光劃破了靜謐。

　　才卸任了不久的尚書令徐息的府邸里燃起熊熊的烈焰。熯天熾地的烈火沖上云霄在寒冷的嚴冬涌出一股股熱浪，連懸在天空的皎月都被燒紅了。人們起伏的叫喊聲與雜亂的腳步混在一起，燃燒的木梁發(fā)出陣陣斷裂聲。

　　在熱浪與紛雜之間，上官川死死抱著懷里撒了瘋似的往火海里沖去的姑娘，希望能用自己的身軀為她遮擋身后的烈焰，叫她不再看到這火光燎天的殘忍場面。被按在他懷里的姑娘對著他拳打腳踢甚至扯咬著他的肩膀，每一寸落在他身上的疼痛都在傳遞著姑娘的憤恨與最深的絕望。

　　他感同身受。

　　可所有一切終究不敵眼前的現(xiàn)實，上官川懷中的姑娘艱難地松開咬在他肩上的唇齒，她嗚咽啜泣再也堵不住，只能無力靠在眼前僅見的肩頸上用撕裂后沙啞的聲音哽咽著喚著娘。上官川心中萬般疼痛最終也只能化作最無用的安慰輕輕拍著姑娘的肩背，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肩頸已經(jīng)一片濕潤傳來陣陣錐心之痛。

　　“誰干的?！惫媚镆е莱褟娭鴵纹鹕碜佑檬褚粯永淇岬难劬粗磉叺钠蛷模涠^望地詢問著她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是誰干的?！?p>　　本已慌亂的仆人也不知是被眼前的大火還是被姑娘的模樣嚇著了，顫顫巍巍地答道：“方才，方才楚王叫人送來一封信，徐大人看了，說要一個人在書房呆著，結果就……就……”說著也忍不住流下淚。

　　姑娘聽了，靜默了良久，忽然嘔出一口鮮血，趴倒在地上。眾人見了趕忙上前攙扶叫著醫(yī)官，上官川忙用衣袖為她擦去不斷涌出的血。

　　“好啊，好啊……”女子詭異地笑了起來，她撐著上官川勉強站穩(wěn)了身形——她絕不能容許自己再這樣倒下。話語夾著血艱難地從她的嘴里吐出：“他終于……還是下手了……”

　　火光在嚴冬中為她蒼白的臉渡上一層暖色，可她只是如同死人一樣看著火光漫天，吞噬天地，屋梁轟然塌陷就像她再也止不住的淚。饒是年輕的姑娘在如何逞強不屈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倒下。

　　一直站在身后的上官川見狀趕緊伸手抱攬過她，嘶聲力竭地喊著醫(yī)官。他看著懷里的姑娘，血與淚縱橫在她面龐，映著火光，像是一把把利刃將她嬌好的容顏一刀一刀地割裂。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他的姑娘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從來都是高傲而狡黠，絕不會也絕不該像這樣如同一只喪家之犬。

　　醫(yī)官來到，將姑娘抬回屋里，診治之后姑娘仍未清醒。

　　上官川送走醫(yī)官，坐在床邊。本來狠下心來要遠走高飛遠離這些權力紛爭的他此刻卻是腳下生了根，多一步也邁不出。他看著昏睡的姑娘，她緊鎖著眉，唇也干裂無色，冰冷的眼淚從緊閉而顫抖的眼滑落，劃破蒼白的臉龐。

　　上官川為她拭去眼角淚痕心痛難耐，終于再也忍不住在黑暗中俯身小心擁住她被寒風打得冰凍的身體，用顫抖的聲音輕聲喚著：“姑娘……我的姑娘啊……”

　　烈火與黑暗、繁華與衰頹交織成夢，恍惚間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與姑娘相見時的情形。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了，那時他還未入仕，楚王也還只是大將軍，尚書令徐息在朝堂中統(tǒng)領群臣——

　　那一年大將軍領軍收復了嶺州正要回京，正在外云游的上官川也被自己父親的一封信叫回京中。

　　上官川才回京中沒多久，正趕上出征的大軍回城。大軍入城，百姓們都趕忙聚在道路兩旁為凱旋的軍隊送上鮮花與吶喊，上官川跟父親也擠在人群當中。

　　隨著一陣陣整齊而有力的步伐聲，閎敞的城門下緩緩步入一支穿著玄色盔甲的軍隊。它如一條黑龍般綿長蜿蜒，將士們的鎧甲便如片片龍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不怒自威。在這黑龍的前頭立著紅色的繡著“景”字的旗幟，兩只金龍圍繞在“景”字旁。“景”字旗的兩側分別是兩面玄色的“鄭”字旗為它護駕。這便是當朝大將軍兼吳州牧鄭觀的軍隊。而那位負堅執(zhí)銳，騎著駿馬領在軍隊前列的龍威燕頷、陵厲雄健的中年男子正是大將軍鄭觀。

　　鄭觀騎在馬上向兩邊的群眾微笑著點頭示意。在他的身后依次跟著這次與他一同出征的將領、軍師。

　　百姓們看到凱旋的將士們紛紛振臂而呼，為驕傲的勝利者們送上最艷麗的鮮花。

　　上官川擠在沸騰的人群當中，他在胡亂揮動的錦衣、臂膀與漫天飛舞的花瓣中艱難地睜著眼看著大軍走過，再抬眼的一瞬他窺到了一個女將軍，而她也在看著他。兩眼相對，時間宛如為他們破例停滯，飛花滯空，人們喧囂的慶賀也模糊不清，只有慶喜的歡樂仍在道賀。上官川努力看清了那雙清冽眼眸的主人——頭甲隱去了她大半的容顏，但無法遮擋她堅毅的眼神，即使是風塵與疲倦也難掩她的英氣明麗。她就像是一尊由磐石雕刻而成的石像，高高在上地看過人間，把世間的風霜都踩在腳下。

　　“鏘——”

　　喜樂依舊奏著重音，馬兒蹄走繼續(xù)向前，女子的眼神也挪移到下一個人群，待上官川回過神來明白他不過是她的眼中過客時，繁花才將將落下。

　　他從未在京城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在天下何處見過這樣的人。

　　只這匆匆一眼上官川才知曉了何為“任是無情也動人”。

　　鐵騎浩浩蕩蕩地往皇宮而去，人們討論著此次大勝四散而去。

　　“好了，咱們回去吧?！崩险咿D身離去，上官川趕忙上前攙扶父親離開。

　　二人回到家里一個稚童迎了上來，用小胳膊小腿稚嫩地行禮，道：“宿兒給祖父、父親請安?！?p>　　“好宿兒?！崩险呙男∧X袋問道，“宿兒今天去哪玩兒了？”

　　“在茶樓里聽書，后來大將軍回城就看大將軍去了?！焙⒆庸郧傻卮鸬?。

　　“喲！這么好玩呢！那宿兒覺得大將軍威風嗎？”

　　“威風！”提起大將軍，孩子便挺起胸膛，學起大將軍的威武做派。

　　“那宿兒覺得京城好玩嗎？”

　　“好玩！”提到玩樂，孩子總是興奮的。

　　聽著孫兒一句句的回答，老者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好了宿兒，回屋里玩吧?！?p>　　目送稚童離開，老者又對身后的兒子道：“你同我來趟書房?！?p>　　二人進了書房，摒退下人，老者仔細地關上了門，又在屋內仔細查看了一番，確認安全后才坐下對年輕的男子道：“方才大將軍的陣仗你看見了吧。”

　　“兒子看見了。”上官川平淡答道。

　　老者見兒子興致不高，捋捋胡子給他分析：“大將軍也是當世少有的英雄，當年逆賊何方于長安亂政，逼走先太子。自此之后群雄割據(jù)四方，天下大亂啊。多虧大將軍迎先太子之子——也就是當今陛下入主吳州定都臨安才保住我大景的正統(tǒng)。”

　　“是，大將軍英勇?！鄙瞎俅樦赣H恭敬說到。

　　“如今大將軍收復了南方的嶺州，你說有了吳州與嶺州，接下來他該如何？”

　　“兒子不知，大將軍如何也與兒子無關?！?p>　　老者聽了上官川的回答有些生氣，轉而又問：“那你以為這朝堂會如何，陛下會如何？”

　　“兒子只是個玩世不恭的游俠，怎知朝堂之事？”

　　聽到年輕人不咸不淡的回答，老者氣得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上官川！”上官川趕忙俯身拜請父親息怒。

　　“岸之啊，”老者看著跪拜在兒子，喊著他的字，緩緩蹲下?lián)嵘纤募绨?，“岸之，我知道你不愿入朝為官，當初你為躲大將軍的征辟寧愿離家四處游歷，父親也不愿逼你??！”說著老者的聲音便打了顫，聲淚俱下，“可咱們家在朝中不可無人??！這可是咱們上官家好不容易爭來的，幾代人傳下來恩典吶！”

　　老者見兒子沒有回應，又哭道：“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不為家族著想，那宿兒呢？將來他要入仕，察舉頭一個看的就是家世，你不做官，那他將來怎么辦？”

　　“陛下賢明，如今察舉已不看重家世如何。況且宿兒同兒子一樣，閑云野鶴，不適合做官。”上官川一直俯首不曾起身，聲音沉悶得像是從土里出來的。

　　老者聽罷，不禁哽咽，良久后才擠出一句：“父親年紀大了，不知還能在朝中幾日。你兄嫂從軍已經(jīng)犧牲……你妹妹也已嫁人，父親真的不想逼你，可著家里只剩你能做頂梁柱了。”

　　想到犧牲的兄嫂、年邁的父親，上官川也默默良久，老者伏在他的背上哭泣，哽咽道：“哪怕你去當個讀書修典的閑官呢。你實在不喜，待我入土后，辭官就是了?！?p>　　老父伏于身上痛哭，上官川知道此番無論如何都只能答應了，只好忍下萬般不愿艱難勉強道：“父親如此傷心，倒是兒子的不是，兒子去做個閑官拜個虛名就是。”

　　“岸之，好孩子。”老者聞言破涕為笑趕忙將兒子扶起為他籌謀，“此次收復嶺州大將軍必會向陛下請招賢的詔書。父親這就找人為你寫舉薦信，你快去準備一些你寫的文章，好去吏部科考時給考官品評?！?p>　　上官川看著已然謀劃好了一切的父親，微微一頓行禮應聲說是。

　　從此之后，只怕是一世身不由己了。

　　上官川起身告退，走出書房，看到宿兒在園中玩鬧，他招了招手叫孩子到他身邊來。他將孩子摟入懷中問道：“宿兒覺得京城好嗎？”

　　“好……爹眼睛紅紅的，怎么了？”孩子趕忙為父親吹吹眼睛。

　　上官川搖頭笑道：“沒什么，以后咱們可能要在京中常住了，宿兒高興嗎？”

　　“高興！”

　　上官川看著孩子稚嫩的天真笑顏，回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