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點(diǎn)墨生（二）

　　“只那一眼，我便知道，再過多久我都不會放下她了。就只想著捧在心尖兒上，護(hù)著，寵著。”

　　“我們門當(dāng)戶對，不久便三媒六聘，結(jié)了姻緣。彼時十里紅妝，鑼鼓喧天驚了整條朱雀街?！?p>　　“在下猶記得娘子嫁衣勝火，粉面含羞。她將手交到我的手里，春日天氣微寒，凍得她指尖有些發(fā)涼，我便不由自主的握得更緊些，給她驅(qū)寒?！?p>　　“彼時我正準(zhǔn)備考進(jìn)士。我們在我的書房前面臨水的柳樹下擺上小案，我讀孔孟春秋，她便臨帖描相。由春至秋，她臨了五本字帖，有四本是我寫的，畫了一百六十二張相，其中一百五十二張是我，還有十張是我們?！?p>　　“我為她描眉添妝，也給她帶新奇精巧的玩意兒，去看城南的山水，城北的繁華。每每她歸寧，我便癡癡的守在柳樹下，說是溫書，卻一邊又一遍盤算她歸來的日子?！?p>　　“我倆說好了，等我中了榜，先去游歷一番，看看江南的青石古道，看看漠北的萬里瀚海，尋一尋太白的天姥山，探一探傳說中的仙山蓬萊。把我們走過的路，看過的山水，都給它畫下來，畫里一定要添上我們倆。”

　　“等我們老得沒了牙，就依舊坐在家里的大柳樹底下，我給一邊她梳理滿頭的白發(fā)，一邊看著滿堂的兒孫笑啊鬧啊……”

　　點(diǎn)墨生在回憶里不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妻子的容顏，嘴角帶著寵溺的笑意。

　　言小幼聽著，嗓子眼里發(fā)甜，眼眶卻有點(diǎn)強(qiáng)撐著不讓眼淚落下來的疼，心里更是不住有酸水冒出來。未來啊，當(dāng)初她也是這樣，一遍一遍勾勒她與商不負(fù)的未來的，每一幕，每一份憧憬，都足夠甜蜜到讓人忘了它的虛幻。可惜啊，有些事，終究會敗給后來。

　　更可笑的是，她見過的幾乎所有的美好似乎都會有一個不太那么美好的后來。

　　果然，點(diǎn)墨生臉上已經(jīng)積起了一層抹不掉化不開的哀傷：“后來啊……”

　　“后來啊……，誰能想到安逸繁華的京城居然會發(fā)了一場瘟疫。娘子是個心善的，可憐那些無家可歸之人，便帶著人去舍粥?！?p>　　“京城發(fā)了瘟疫？”言小幼心中一緊。那個時候，她在和商不負(fù)亡命天涯吧？

　　“是啊，五年前的霜降之前，那時我娘子過門還不滿一年……”點(diǎn)墨生滿是哀慟，還是又問了一句：“有什么不對嗎？”

　　言小幼回過神：“沒什么，你接著說罷?！?p>　　點(diǎn)墨生點(diǎn)點(diǎn)頭。

　　“哪里想到她居然染上了病。京城里有皇帝，御醫(yī)不敢怠慢，很快就配出了藥，許多得了病的都好了。單單是她，吃了藥，非但不見好，反而開始咯血，病怏怏的拖到了第二年開春?！?p>　　“我東奔西走的求醫(yī)問藥，能試的方子試了一個遍，卻始終救不了她?！?p>　　“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喚我，說想要看西街那棵桃樹迎著晨光盛開，要我去看了給她畫下來。你知道，病中人總是有些新奇想法的，滿足了她，心情好了，便好得快些。難得她總算有了稀罕的事物，我不敢怠慢，匆忙披了外衣，拿著紙筆連夜趕過去，在那里守著?！?p>　　“我一直守到天明，那棵桃樹正好開第一個骨朵，我便畫。剛剛畫完，我心里便沒來由一陣慌，我拔腿便往回跑?！?p>　　“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覺得一條街有那么的長……”點(diǎn)墨生說著，就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等我跑回去，她已經(jīng)，已經(jīng)……”

　　見他嗚咽地說不出話來，言小幼哄孩子一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隔著一條街，一條街！我……我竟沒能讓她看到新開的那朵桃花。”點(diǎn)墨生的淚流的更加洶涌：“若我當(dāng)時能跑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我就能……”

　　就能怎么樣呢？是他的娘子不愿讓他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去，不愿讓他經(jīng)歷那種無力回天痛苦，所以才尋了個浪漫的理由把他支出去。

　　只是可惜，這竟成了點(diǎn)墨生的心病，不然，短短四五載，他又哪里得來這么一身出神入化的輕功。

　　“那你，怎地又入了江湖呢？”言小幼嘆口氣，說出來吧，說出來，哭出來，心里終歸會輕松一些。

　　點(diǎn)墨生一遍又一遍拭去落下的淚：“自然是……為了我家娘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