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日,我很討厭公子。
讓我做這做那的,他自己沒手沒腳嗎?就掃個庭院就夠我掃半天,居然還要洗衣服起火升灶做飯!我哪里會這么多?一股腦兒地都要學(xué),我的頭都要炸了。
“我不要呆在這里了!”我把掃帚狠狠砸在地上,恨不得砸出一個洞來。
阿諾哥哥一臉無奈的上前撿起掃帚,想要拉住我的胳膊。我一把甩開他,氣鼓鼓地頭也不回地跑出府。
阿諾哥哥焦急地喊:“小八!”
“讓她走!”
突然有人大喝一聲。
我回頭一看,是公子。
他板著臉坐在輪椅上,冷漠的看著我,眉頭擰在一起。
他一點一點靠近府門,“你隨時可以走,我絕不攔著。出了這府門,你是死是活,與我無關(guān)?!?p> 我漲紅了臉,眼睛里充斥著滾燙的淚水。
“難道在府里,我的死活就跟你有關(guān)系么?”
他點點頭,但仍然面無表情,好像我跟他毫無關(guān)系從不相識。
“對。你要是死在府里,我會覺得晦氣。”
我抹了一把眼淚鼻涕,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火氣直沖腦袋:“臭公子壞公子!我討厭你!”
我跑到大街上,哭得稀里嘩啦的,周圍的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但我不在乎,因為我根本看不清他們,他們肯定也看不清我。
等我哭完了,嗓子也啞了。天色晦暗,我縮在橋頭的一角上。月亮從云層里冒出來窺探我的窘樣,灑下清暉,悠悠蕩在湖水中,就像破碎的鏡子。
我看著湖水,感覺很是疲憊。
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待在景府呢……
景恪帶走我,我就沒有想過逃走嗎。我的親生父母為何要拋棄我……他們拋棄我,我也不會回去找他們??涩F(xiàn)在我自己離開景府,公子又會不會出來找我……
我似乎覺得,長這么大,我活得糊里糊涂的。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想那么多問題,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在景府呆了三年。
這樣說來,我在景府,像個死皮賴臉的狗皮膏藥一樣,問阿諾哥哥要吃的要喝的要玩的,總是在索取,公子討厭我是應(yīng)該的。我確實不該這樣一走了之。至少,還了他養(yǎng)我用的銀子。
可是我這樣跑出來,公子肯定不希望我再回去給他添麻煩了……他應(yīng)該,巴不得我走呢!我再回去,多丟人啊。
這個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把我嚇了一跳。
我以為是公子,不敢轉(zhuǎn)過身去。
那人倒兀自轉(zhuǎn)到我面前,一張臉湊上來。
“你怎么啦?”
我才看清楚,他不是公子,也不是阿諾哥哥。
面前站著一個與我一般大小的人,穿著淡青色的衣衫,一張白凈的小臉,兩只葡萄大的眼睛,水盈盈的,映著月光特別亮。
他湊近我,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問:“你是誰?”
“我是……”他頓了頓,“你先說你是誰。”
“我是王八?!?p> 他好看的臉居然抽搐了幾下,然后他捂住嘴轉(zhuǎn)過身,整個人抖個不停。
我這么……惹人厭么……他看見我都想吐……
我站起身,他突然拉住我,臉色緋紅。
“別走啊。我叫云珩。你剛才怎么了,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我不想搭理他,他這個人好奇怪??墒撬庹娲?,我要走非得把胳膊卸了不可。
“云什么的,你剛才不是看見我想吐么,怎么又找我說話?”
他“噗嗤”笑了出來,“不是,我……”
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死死盯著他,帶著逼問的目光。
沒想到他居然不怕,反過來認(rèn)真地看著我。
“我只是覺得你爹娘取名略微有些隨意?!?p> 我頓時癟了氣。
“我沒有爹娘。名字是景公子給我取的?!?p> “啊,你爹娘把你賣到景府當(dāng)丫鬟啊?!?p> “不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說這些迂回的事,索性道:“反正我現(xiàn)在不是景府的人了。”
“我的名字王八,很隨意嗎?”我低聲問。
他愣了愣,表情復(fù)雜的看著我。
“你是真不知道王八……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你快說?!?p> “王八……其實不是好話,我娘說王八就是龜,沒人會叫這個名字……多半是侮辱人用的……”他越說聲音越小,甚至到最后都不敢看我。
“啊?你說什么?”
他趕忙道:“但是你也別傷心啊,我聽說景公子是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心里想什么平常人都無法揣測,或許他另有想法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心里五味雜陳,就好像我這個叫王八的人,跟他說話就像是在侮辱他。
“謝謝你跟我說這么多?!蔽疑钗艘豢跉猓ь^看著天上的月亮。“反正我不打算回去了。我現(xiàn)在要離開這里了?!?p> “那你想去我家嗎?”他突然來了興致,眼中的光又亮起來:“我要去新家了,我娘說那可是個好地方。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我擺擺手,已經(jīng)沒心情再與他說話,只覺得心力交瘁。
他訕訕的笑了笑,看著我走遠卻不敢近前。
月上中天,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不知不覺到了深夜。店門一個一個關(guān)了,我被人趕了出來,身上剩余的銀子也被搜刮了個干凈。
只有一個茶館還開著??赡苁莻€富甲一方的老頭開的吧,才這么敢燒錢。
我有些困意,只好硬著頭皮進去躲一躲。
掌柜的看了我一眼,并沒有什么話好說。可能是看我這么窮酸潦倒,不忍心趕我走吧。
真是個好心的掌柜。
店里人不多,我找了個小角落的位置坐著。店里茶的清香幽幽傳過來,我咽了口口水,在外晃蕩了這么久,真是好渴啊……
就這樣坐了不知多久,我昏昏沉沉的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有兩個黑影子,好大好大,一步一步靠近我,低頭俯視著我,快把我吞噬進去。隱約聽到有人喊猴葉……猴葉是什么,可以吃嗎?
我好渴,我想喝水,我不想吃猴葉……
這時有個黑影跟我說:“起來。跟我回去?!?p> 我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聲音卻很熟悉。
我不理睬這個討厭的黑影子,我為什么要跟你走,我要逃跑!
可我怎么跑都跑不快,身體軟綿綿的,像是被搟面杖碾過一樣酸痛,這個黑影子一下子就包抄上來,我感覺嘴角涼絲絲的,好像流過什么東西。
我一激靈醒過來,見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臂,一下子彈開。
“誰!”
我抬頭,呵,眼前還真有兩個人。
一個是阿諾哥哥,另一個是討厭的景恪公子,他手里還舉著一個茶杯,目光微微錯愕。他的衣襟,桌上,地上都是水漬,似乎是我剛才猛地一下推開他才致使杯中的水潑得到處都是。
他上前扯住我的手腕,語氣冰冷:“跟我回去。”
我又羞又恨的甩開他:“你!你怎么在這?”
他神色自若:“我開的店,我為什么不能來?!?p> “什么?!”我整個人木在原地。
“什么什么?你不是討厭我嗎?還留在我開的店里做什么?”他微微挑起眉,好像在說,我是故意的。
“你騙人!”我氣急敗壞起來,“怎么可能這么巧?”
“你進了我的茶館,我倒問你為什么這么巧??峙履闶窃缰肋@是我的地盤,所以即便離府,也要賴在這不肯走?!?p> 阿諾哥哥有些急:“公子——”
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下來:“小人之心!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店,若是知道,我半步都不會踏進來,還能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我將眼淚飛速地抹掉,可止不住哭腔,“那你現(xiàn)在還來找我干什么,趕我走嗎?好!我現(xiàn)在就走!”
“走?。 彼坪跻采鷼饬?,語氣沖得很。
我剛跑到門口,背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的騰空感,被人一把抱起來。
我轉(zhuǎn)過臉,看到公子的臉離我很近,嚇了一大跳。
他低垂著眼眸,眼瞳卻是死死地盯著我。
“你干什么?你不是說我出府之后死活都跟你沒關(guān)系了么?現(xiàn)在裝出這副樣子做甚?犯不著!”我掙扎著亂吼亂叫,就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他不說話,抱緊了我,不停往前走。
“景??!你真是卑鄙,無恥!戲弄我,羞辱我,你開心了是不是!你給我放開!放開!”
我看著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心里居然還有些解氣。
他緊緊把我勒在他懷里,我個子小,又輕,被他抱著就像一個布袋子,輕輕松松的。
我不好再動彈了。他的力氣比云珩還大,再動一下我怕我脆脆的骨頭被他捏碎。
這人一步一步走著,可走的并不好,不知是踉蹌還是搖晃,我的腦漿都給他晃勻了。
對啊,他為何能起身走路了?還是說,我還在夢里呢?
阿諾哥哥提著燈跟在后面。兩個人不管不顧將我擄起來就走,聽我一路上罵罵咧咧居然一聲不吭,一點回應(yīng)都不給我,老謀深算一氣呵成,真是歹毒的手段。
天色很黑,我的臉被迫貼在他懷里,看不見路,只是聽到他的鼻息越來越重。
我的眼淚源源不斷的涌出來,很快就把他的衣服哭濕了一大片。也不知他能不能感覺到胸口一陣透清涼。
現(xiàn)在哭倒不是因為生氣,而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一想到回府之后的事,實在太丟臉面。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實在哭不動了,整個人也沒了力氣。他抱著我的手似乎也松了些,不像剛才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聽到他突然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是累得暈暈乎乎的。
竟也沒興趣想該怎么面對他了。
他把我抱回府的時候,我的思緒已游走在半夢半醒間了。
最后的記憶停留在我被輕放上榻,蓋上了被子。
他們走后不久,我恍惚間聽到門外阿諾哥哥大喊了一聲公子。
第二天我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門口不遠處,有一攤殷紅色的痕跡。
我的眼睛腫得有點睜不開,變成了四眼皮。眼睛里充了血,看起來像只兔子。
阿諾哥哥說,“小八,不要再向公子發(fā)脾氣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會放任你不管。”
我知道他說的對,但是我還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們。為什么經(jīng)過這一遭,他們還那么泰然,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蒙在被子里,不愿見人,也不說話,更不愿意吃飯。
阿諾哥哥說,再不吃飯,公子就要來親自喂我吃。嚇得我趕緊囫圇吞了進去。
其實沒過幾天,我就想通了。我原本就想,我一直在索取,本就不該朝公子發(fā)脾氣的,況且他身體不好。我是想回府,可礙著面子不敢回。如今他親自帶我回來,已經(jīng)是給了我臺階下??墒钱?dāng)時,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好生氣,他的話像火苗一樣,我一下子被點著了,氣血上涌惹得我就是想和他吵架……
半月后,阿諾哥哥又來了我的小屋。
“公子說——”
“公子說不想見我,我是不會去打擾他的?!?p> 他搖搖頭,接著說:“公子說,要見見你。”
“見我?”我半信半疑,“真的?”
“對,”阿諾哥哥跟在我后面絮叨著,“你記得一定不要再惹他生氣了?!?p> 我撥著手指頭,內(nèi)心有點惶恐。
半月前的情景似還歷歷在目。
“阿諾哥哥,你說,我們對公子來說,是不是就像被賣到府里的丫鬟一樣?”
他聽完微微笑道:“我們生活在景府,就要守景府的規(guī)矩。但是公子待你的好,你一點都感受不到么?”他像是想到什么,繼續(xù)說,“他的確不太會說話,很多話不是他的本意,你莫要放在心上。”
“唔……”我踢了踢路旁的小石子,假裝心不在焉的聽著。
“公子,小八到了?!?p> 我從阿諾哥哥身后一點一點挪出來,看見他并未理睬我和阿諾哥哥,而是一絲不茍的在寫字。他的模樣依舊那樣素凈,一身天縹色衣衫,好像這世間的塵埃都沾不到他身上。
不過他氣色看著不錯。
過了一會兒,他提筆看過來,輕“嗯”了一聲,又繼續(xù)寫字。
阿諾哥哥離開了,只留我一人在他面前杵著。
“公子你……身體如何?”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他沒回答。
“公子你累不累,要不要小八給你捏捏肩?!蔽矣樞?。
他還是沒回答我。
“公子你口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水——”
“站住?!?p> 我轉(zhuǎn)過身,抽了口氣,放下嘴角:“你找我來,究竟何事?”
他放下筆,目光投來。
“是我該問你,對我究竟有何怨言?!?p> 我扭過頭:“沒有了,我已經(jīng)想通了?!?p> 他微瞇起眼,輕笑了一聲。
“你并沒有想通?!?p> 我看向他,言辭真切:“我真的想通了,我在這里,吃穿用度都是你給的,我不該朝你發(fā)脾氣,是我該做的事我就得做。我不該心生怨氣?!?p> 他點頭:“心里有怨氣,就去請街頭的老乞丐不吝賜教,教你一些伸手要錢的本事。”他推近了椅子,停在我面前:“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我低下皺巴的臉。
“沒有?!?p> “我說了,你并沒有想通?!蔽掖怪^,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地敲打,聲音沉穩(wěn):“你說我卑鄙,無恥,我的確如你所說,但你說我戲弄,羞辱你,因何情由?我沒做的事,我也不會認(rèn)?!?p> 我拽緊了衣角,咽了口口水。
“我聽人說,王八這個名字,是侮辱人用的,沒有人會叫這個名字,是嗎?”
他皺起眉:“當(dāng)初不是你硬要跟王諾一個姓么?”
“可你知道王八的意思,是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目光炯炯。
“依我所看,王八并沒有任何不妥。你就是姓王名八,何錯之有?難道被世俗奉為圭臬的就一定是對的么?”他沉下氣,手指也停止敲動扶手,“不過我的確不知道王八還有這層意思。”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否則他也不會這么奇怪的打量著我。
我真不知該說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想要確定什么。
過了半個月了,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是有多讓自己難堪,而他卻記著我那晚說的話,說他卑鄙,無恥,戲弄和羞辱我……我們在意的是不同的東西,是我小人之心,自私自利。我那天說的話,一定很傷人心。
他說話雖然刁鉆,但那晚我醒過來前,夢中的情景,應(yīng)該是他在給我喂水。否則我回去路上哭了這么久,恐怕渴得嗓子要冒煙了才是。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吸了吸鼻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沒有說你卑鄙無恥的意思,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誤會了太多事情,你在我心里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什么樣的人?”他上前問。
我退后一步,大腦一片空白,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你當(dāng)時怎么能站起來了?還能走路了?你后來是不是……受傷了?身體還好嗎?”
這次輪到他推著椅子出了門:“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