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敬如賓,看似舉案齊眉實則處處透著客氣與生疏。
丁若羽不敢總盯著那看起來年方二八的太子妃,低著頭立在郁飛瓊身后。
“這內(nèi)侍看著眼生,是新入宮的?”王凝煙卻纖手一點,落在了她身上。
“是新來的?!庇麸w瓊回答的聲音里有些不耐煩,在帳內(nèi)走了兩步方找了個位置落座,丁若羽忙轉(zhuǎn)身給他沏茶。
眼角余光掃到太子妃的眼睛仍在自己身上打轉(zhuǎn),她也提著水壺重新續(xù)了一杯熱的。
“四弟五弟在帳外斗詩,凝煙你素來喜歡吟詩作賦,為何不出去瞧瞧?”郁飛瓊端起茶盞,又很快放下。茶水滾燙,杯口不斷地冒著白氣,根本無法立刻飲用。
他搓了搓微微發(fā)紅的指尖,望向帳外,克制著心底的不快。
王凝煙伸手描畫著自己面前的盞口,笑意輕柔:“煙兒是專程來給太子看看這身新衣的?!?p> “你有心了,”郁飛瓊眼睛都沒有往她那邊飄,依舊望著帳外,漫不經(jīng)心道,“不是所有女子都適合作西域的打扮。這套顏色太艷,路人見了難免會議論,有辱皇家威嚴(yán)。”
太子妃神色一變,低下臉去,雙頰緋紅。
未及她開口,郁飛瓊又高聲喚來宮女,對她們道:“既然不想?yún)⒓釉姇?,那就送太子妃回宮?!?p> 宮女嬤嬤領(lǐng)命而去,王凝煙出了大帳后,回眸再次瞥了丁若羽一眼。
待她走遠(yuǎn),丁若羽才恢復(fù)平日里的姿態(tài),挺直了腰桿立在郁飛瓊座位后道:“什么時候我才可以走?”
郁飛瓊起身,目光掠過她,嘆道:“你怎的又長個了?”
“什么?”丁若羽一呆,隨后冷了臉道,“太子殿下還有別的事么?”
郁飛瓊退開兩步,掌心向上,放在身前,一團(tuán)黑霧蒸騰而出。
“我查了,這叫魔氣,只有魔族之人才會擁有?!彼粩[手,黑霧消失,一絲痕跡也再找不到。
“意思是,你變成了魔族?”丁若羽打量了他一圈,面無表情道,“那天你吸收了流焰的晶核,身體出現(xiàn)異樣不足為奇,未必連種族也轉(zhuǎn)了?!?p> “魔族在煜國,有據(jù)點吧?!庇麸w瓊停頓片刻,沉沉開口道。
丁若羽望著他眼睛,淡淡道:“我只是普通凡人,這個問題,你該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魔族來問?!?p> “丁姑娘,我是哪里招你不待見了?”郁飛瓊直視回去,瞪著她,雙眸一瞬不瞬,“若以前有所冒犯,我可以道歉?!?p> 這略顯卑微的語氣,聽不出半點身為太子的高貴,差點讓對方誤以為面前換了個人。
“千萬別,”丁若羽雙手扶著椅背,搖頭道,“你沒有招惹我,我也只是單純地不想接觸到你。”
“來人?!庇麸w瓊不再看她,喚來個侍衛(wèi),讓其陪同丁若羽回彩華樓。
剛到后院沒多久,又有另一名侍衛(wèi)過來,給了她一只長匣子。
丁若羽當(dāng)著侍衛(wèi)面打開匣子,里頭卷著一幅畫。
“太子殿下說,姑娘務(wù)必親手打開?!笔绦l(wèi)在彩華樓大門口候著道。
畫軸裝裱得十分簡陋,像是旁人隨手而作。打開后是張黑白人像,線條亦草草勾勒,能看出作畫之人當(dāng)時沒花多少時間。
畫中少女十二三歲,眉目清雅,黑衣勁裝,高盤著發(fā),掌中緊握一把匕首。筆鋒看起來雖稚嫩,卻帶了種靈性,將畫中人的特質(zhì)描繪得淋漓盡致。
“這是誰?”丁若羽故作好奇地抬頭問道,差一點就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
“不知?!笔绦l(wèi)神態(tài)古板嚴(yán)肅,雙眼卻冒著精光,顯然一直在細(xì)細(xì)觀察她的表情變化。
丁若羽不以為意地將畫卷好,收回匣中,對侍衛(wèi)道:“太子為何要將這幅畫給我?”
“太子殿下只要求送到,其余什么都未交代?!笔绦l(wèi)觀察完畢,又象征性地寒暄了兩句,終于回宮復(fù)命。
丁若羽在大堂角落處坐了會兒,見姜問心經(jīng)過,將畫攤開道:“你可知畫中是何人?”
看了半天,姜問心才緩緩道:“大概是死士營里的一個朋友?!?p> 他又撓了撓頭,不解道:“巧兒的長相原本還算耐看,可后來漸漸變得一點也不好看了。”
丁若羽忍不住咳了一聲,揉了揉鼻子以作掩飾,飲了口水后又道:“那你知不知道這幅畫是誰作的?”
“知道。”姜問心笑道,“我們兩三年前有次去煜國執(zhí)行任務(wù),同行的姑娘除了這李巧兒還有個叫陳嵐的,特別擅長作畫?!?p> “這是陳嵐畫的?”丁若羽問道。
姜問心頷首道:“返回訓(xùn)練營后,郁飛瓊……嗯,煜國太子,他就找了陳嵐,讓她照著李巧兒畫一張自己保存?!?p> “這幅畫,丁夫人是怎么得到的?”他奇道。
“郁飛瓊給的。”丁若羽無奈道。
姜問心在原地怔立片刻,一時間想不通對方所作所為的緣由,也不再多想,繼續(xù)去幫順子干活。
畫中少女,是丁若羽未服幻顏丹前的模樣。
她回到自己房中,一手舉著銅鏡,一邊對比畫上,二者之間,竟也有不小的差異。
完全就像兩個人。
即使是長身體的年紀(jì),短短兩三年,這容貌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不對,遇到浮舟之前,我的樣貌似乎才是與現(xiàn)在最為接近的……”丁若羽放下銅鏡喃喃自語。
六歲那年初遇浮舟,一路同行,吃住都在一處,根本看不出哪里被動了手腳。
托腮苦思,許久,她才依稀記起,次日上路時,她在渾身冒著冷氣的浮舟身上,嗅到過一種說不出名目亦從未聞過的熏香味兒……
她想著,就去找樓雪,問其幻顏丹是否能分兩次服用。
看了丁若羽遞來的畫,樓雪詫異道:“一般來說幻顏丹服過一次后,再服第二次就什么用都沒有了……你說你的容貌竟改變了兩次?”
“沒錯,即便是瘦脫了相,基本的模子也會在那里。可是我六歲以后,長得就和之前不一樣了,那個時候,也沒有到瘦骨嶙峋的程度?!倍∪粲鹱谒赃叄瑪?shù)著花瓶里快要枯萎的海棠。
樓雪眼睜睜見她把花和葉子都要揪光了,忙抓走瓷瓶道:“但你又是被李韞帶去炎國的,我敢說他一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怪點子?!?p> “師父是讓我直接去問他?”丁若羽打了個寒噤,難得地?fù)u手拒絕。
樓雪原想揉揉她腦袋,見她已經(jīng)長得比自己還高,五官也愈發(fā)變得成熟明艷,改為拍了拍她肩膀。
“其實也不難猜,他一定是想辦法把一顆幻顏丹的量分成了兩份,一半在送你去炎國的路上給你用了,另一半則過了好幾年才喂你服下。”樓雪推測道。
也只能如此解釋,可丁若羽想不出浮舟多此一舉的動機。
若想徹底改變她,大可在她去天羅地網(wǎng)之前就服下完整的幻顏丹,何必分兩步走?
太子宮中,侍衛(wèi)將彩華樓內(nèi)丁若羽的一舉一動都上報給郁飛瓊,連最細(xì)微的眼神都不放過,最后告訴他對方一直是正常人的舉動。
待侍衛(wèi)退下,郁飛瓊合上門窗,打開內(nèi)室雕花床欄上嵌著的一道機關(guān)。
黑煙繚繞膨脹,又迅速聚集,匯成一道人影,漸漸清晰,是個虎背熊腰大腦袋、頭上還編了三根細(xì)鼠尾似的小辮的魔族大漢。
“屠鬼,你不是說,姓丁的小姑娘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個人?”郁飛瓊冷笑道,“她若當(dāng)真是巧兒,看到那副畫時不可能無動于衷!”
“我只想告訴你,她是你一直在找的離泓?!蓖拦碜灶欁宰诹丝粘鰜淼闹魑簧?,眼中滿是殺戮過度的戾氣,聲音亦似銅鐵摩擦般嘶啞難聽。
他握著扶手,又故作驚訝道:“哦,忘了……她本名應(yīng)該叫浮舟,離泓也不過是被她騙取的一副假皮囊。”
“你說……”郁飛瓊感覺呼吸一窒,大吸了一口氣才微微啞著嗓子道,“你說,丁姑娘就是將我擄去巫皇行宮的那個惡魔?”
屠鬼聳了聳肩,蒲扇般的大手抓了把甜得發(fā)齁的糕點塞進(jìn)嘴里,不等完全咽下,就再次化作黑煙,鉆進(jìn)機關(guān)之內(nèi)。
“屠鬼,你要是敢騙我……”他還未說完,黑煙便徹底沒了影子。
郁飛瓊癱坐在床沿,雙眸空洞無神,瞳仁不知不覺間發(fā)出紅光來,最終凝成血一般的顏色。
一兩個時辰前,那打扮成內(nèi)侍的少女立在椅子后,手指搭著椅背的動作……不正與尚身為大國師的離泓侍立在流焰金椅旁的模樣如出一轍?
還有,她那不卑不亢的目光,面對他時稍嫌冷漠的神態(tài),甚至走路的姿勢……越想下去,一切就越朝著屠鬼所說的結(jié)論靠近,也越讓他難以平靜。
經(jīng)歷過種種變故,他早已明白,很多不合常理的事都極有可能隨時發(fā)生在身邊。就像他活到現(xiàn)在第一次聽說的浮舟,就像他甚至不知對方到底是男是女……
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也漸漸能坦然接受了。
“最好別騙我,不然……”他低聲自語,雙手揉皺了宮女們鋪得整整齊齊的床單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