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東方故這頭剛關上門,正獨自感慨間,屋里便爆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東方故聞聲開門便往回沖,哪里還管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回到屋中用內力點燃了燭火,就見初小滿背對他抱著被子,整個人哭得一聳一聳的。
他忙上前隔著被子輕輕拍著她,懊悔地哄道:
“好了好了,小滿不哭,再不嚇你了?!?p> 初小滿忘情地哭著,哪里理他?
今天的小滿,脾氣有點大,東方故心想。
他一邊安撫著她,忽然覺得,自己今日似乎也很是不同?
他怎么會做出同她賭氣離開這樣孩子氣的事情?
他記得,他便不說是令人聞風喪膽,也至少該是威武霸氣的。
至少這十年來,也沒有這樣耍過少年脾氣,怎地今日會這樣?
東方故看著哭泣的初小滿,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稚童心性,是會傳染的。
見初小滿老不理他,他也不好再像剛才那樣威逼她。
思來想去,只好利誘!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前些日子,車則劉并他們在院子里眉飛色舞、有聲有形給她講故事的情景,他記得她那時笑得很開心,想來,她應該會喜歡聽故事吧?
思定主意,他揚聲試探性道:
“小滿要是不哭了,大哥哥便同你講故事?”
他看到初小滿在聽到這句話后,哭聲有漸歇的趨勢,于是乘勝追擊道:
“而且哥哥明天還給你買糖葫蘆?”
初小滿聞言仿佛思考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決定不哭了。
東方故:利誘成功!
東方故由是絞盡腦汁,窮盡二十年混跡大街小巷、友遍三教九流之成果,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憋出一個睡前小故事來。
沒錯,就一個。
東方故發(fā)誓,絕對不是他孤陋寡聞、才疏學淺,而是這睡前小故事,要求太高也!
不能血腥暴力,不能少兒不宜;
不可悲慘結局,不可平常無趣;
要有情人終成眷屬,需壞蛋們死得可憐;
同時還得生動劇情與美好寓意并存,笑點與爽點齊飛。
可現(xiàn)實江湖里,哪有這許多美好故事可尋?
真不可謂不難也!
由是東方故東拼西湊,終于給她編了個完美的睡前小故事:
“......從此,公主與王子過上了幸福生活。”
待他一腿扎板凳,雙手高舉,終于忘我地講完這個此生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童話小故事,成就感滿滿地向他唯一的聽眾初小滿投以激動的目光時——
她睡著了。
東方故訕訕放下雙臂,兩腳站好,用紙擦了擦板凳上的腳印,默默回到初小滿床前。
他看著她熟睡的容顏,安靜而美好。
燭光映著她的肌膚,顯得格外白|皙。
她雙眼輕闔,隱約還泛著微紅,是哭紅了眼瞼。
看著她安詳?shù)乃仯瑬|方故的心隨之沉靜寧和。
她就像一束明朗燭光,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一顰一笑,隨手便照亮了他漆黑的深夜。
他被她吸引,從第一眼起。
他想對他好,想守護她一生安寧。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永遠在他身后,純真地、美好地笑著,就好。
他忍不住想靠近她,或許是因為初見時她那聲與阿淳相像的“大哥哥”,又或許,是命中注定某種不知名的吸引。
就像黑暗渴望靠近光明,是它與生俱來的定義。
他想護她一世無憂,一世明朗,就像永夜中行走孩子,拼了命也要護住手中最后一株火苗。
因為火滅,人亡。
他輕聲在她身邊坐下,一只手輕柔地撫上她的額頭:
“你可要,好好的啊......”
他小聲呢喃著,指腹輕輕描摹她的眉眼,像信徒虔誠地膜拜神靈。
漸漸地,他眼中露出些許愧疚,聽著她綿延的呼吸,歉聲低語道:
“今日讓你受了驚嚇,我很抱歉?!?p> 我很抱歉,在你最害怕的時候,沒有及時出現(xiàn),阻擋你看見血腥的視線。
我很抱歉,沒能更早察覺異狀,沒能替你預防,更沒能,為他做些什么。
說著,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望向屋外皎皎月光,仿佛透過這一輪圓月,能看到什么人。
良久,他才失魂般喃喃道:
“慕容從前,不是這樣的。”
·
十二年前,這年的四氏盛宴由鎮(zhèn)北東方氏做東,宴席設在北境宣城東方氏府邸。
約莫傍晚時分,夕陽懸在東方府高聳的院墻之上,緊貼著墻沿就要落下去時,一個腦袋“噌”地出現(xiàn)在墻上,恰恰遮擋身后的夕陽。
東方故從外面瘋玩回來了,手里提了個深褐色紙袋,正趴在墻頭上,向自家院子里張望。
院子里只有一個青紋白衣的少年,手握一柄雪白寶劍,正專注流暢地舞劍。
東方故看院中只有慕容伯顏一人,當下松了口氣。
他爹老早交代了,要他四氏盛宴期間老老實實在家待著,若膽敢出去瘋玩闖禍,定揍得他三個月下不了床。
這要是叫他爹見著他又爬墻頭了,可不完蛋?
他一手撐著墻頭,一翻身就縱下墻來,提著手中紙袋走上回廊。
院中慕容翩翩若蝶,劍舞流光,于夕陽下舞出了一番仙氣飄飄。
東方故看著他翩躚身姿,只覺得好生羨慕,心想著,若是他們家也練劍就好了。
奈何東方氏練的是內功,整日里就是背秘籍、打坐、深呼吸,跟老和尚修行似的,莫得半點意思。
他這么看著,不由羨慕地駐足,一翻身坐在欄桿上,支著下巴、蕩著雙腳,欣賞慕容舞劍。
專注劍術的慕容始終沒搭理他,直到一整套練畢,才收了劍背在身后,轉身看向欄桿上的東方故,清冷開口:
“做什么?”
彼時九歲的慕容,性子冷得很。
但那有什么辦法,誰讓人家是八歲就名動天下的劍術天才?
年少成名的孤傲冷清使他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不合群,大家出于對天才少年仿佛非同一物種般的敬畏,又加上看到慕容清冷的態(tài)度,基本都很識趣地不來打擾天才進修。
所幸慕容也沒有和別人交朋友的意愿,所以干脆獨來獨往,落得個清凈。
然而,東方故是慕容世界里的一個特例。
原因是,東方故的臉皮,特、別、厚。
慕容不愛理他,東方故就整天粘著他,三天兩頭寫信問候,時不時就絮絮叨叨講個沒完。
時間久了,慕容仿佛也就習慣有這個比他小一歲的熱絡少年,頻繁出入他的世界。
對慕容來說,東方故是他唯一的朋友,盡管他仍然不常理他。
就像今天,東方故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慕容都不帶打招呼的。若不是東方故駐足看他,他大概會視而不見。
于是就聽東方故支著下巴抱怨道:
“月前飛鴿傳書,你怎不回?”
“練劍,忙?!蹦饺萆裆粍樱謇涞馈?p> “噢。”
東方故獨自默了一會兒,又尋了個話題,道:
“劍有什么好練的,不如和我練內力。十米之內準叫人吐血身亡,多好,省得近身肉搏,多累啊。”
他這純屬沒話找話,就在剛才,他還在羨慕慕容流光溢彩的劍術,嘆息自家內功單調無趣。
在這一點上,慕容大概與他心有靈犀,只聽慕容毫不顧忌地翻了個白眼:
“你那點內力,單打獨斗尚可,若是千軍萬馬,如何應對?鎮(zhèn)北一派守護北境,你當多做打算,不然若是北荒來襲,如何護得黎明百姓?”
東方故聞言,默了片刻,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好像挺有點道理。從古至今那么多英雄大俠,確實沒幾個能光靠內力拯救蒼生的。”
慕容點頭,仰著頭,一副“我說得對”的神情。
然而下一秒,就聽東方故道:
“既然前無古人,那我豈不有機會成為開山鼻祖?這太棒了吧!”
慕容:“......”
這孩子腦回路真是極樂觀向上的。
慕容不語,就負劍站在院中。
夕陽已落下一半,余暉灑在他挺拔的傲然身姿上。
慕容只是站在這里,不言也不語,任任何人看了都能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清冷氣息。
但東方故就是知道,只要他不離開,慕容就會靜靜站在這里,陪著他。
哪怕,不言不語。
東方故看著慕容,覺得很是開心,心中想什么便都說了出來:
“慕容,我們父親輩乃摯友,爺爺輩乃摯友,到太爺爺輩、乃至開山祖師輩,都是至交好友。我們倆,也是。”
慕容看著他,沒有說話,晚霞在他身后,將天空染得溫暖顏色。
東方故知曉慕容的性格,也不在意他有無回應。
慕容站在這里,就是最好的回應。
東方故透過慕容挺拔的身姿,望向即將落下的夕陽,看著天邊紫紅的晚霞,忍不住暢想起未來:
“將來,等我們接管了家族,我們也要成為比父親伯父們都要厲害的大俠,做成他們這一輩子想做卻沒做成的事。我們會建立武林聯(lián)盟,讓九州之內無論東西南北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他們夏不懼旱,冬不畏寒,饑荒、匪亂,統(tǒng)統(tǒng)欺不到他們頭上。每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卻沒有人做出惡事來。就是書上說的,九州同心,天下大同。能做到那樣的話,我這輩子就算圓滿了。”
慕容聽著他說這些,也不由跟著他暢想起來,想著想著,他只覺得心中熱血沸騰。
他順著東方故的視線,看著夕陽,堅定道:
“會有那一天的?!?p> 會有那一天,我們成為一代大俠,護國守民,看九州安泰,蒼生喜樂。
·
圣奚宮的深夜,東方故凝視著遠方一輪圓月,久久移不開視線。
他們曾經,是渴望成為英雄的少年。
他們曾經,以守得蒼生安泰為畢生抱負。
是什么時候,他成了人人唾罵的大魔頭?
又是什么時候,那個心心念念“護得黎明百姓”、永遠清冷孤傲的白衣少年,成了永遠在微笑,轉身卻揮刀向無辜弱者的虐殺者?
那只被虐殺后埋藏在土里的兔子,刀刀入骨三分,是那少年從小的劍術教養(yǎng)與功底;
十數(shù)次砍向同一處卻每每不得其所,是他握著刀劍的手,無法克制地顫抖。
十年前,親眼見到至親葬身劍林火海的劍術天才慕容伯顏,從此,再也無法握住刀劍。
東方故忍不住地顫抖,他從未想過,無法握劍對慕容會是這樣大的打擊。
大到十年后的今天,仍為不能執(zhí)劍而憤恨,甚至,扭曲。
如果他早一些發(fā)現(xiàn)這些,是不是慕容的痛苦,就會少去很多?
如果他對慕容有更多的關注,是不是就能陪伴他度過心中的最艱難的坎坷?
愧疚與自責在東方故心中經久不散,可他又能做什么?
除了相信,別無其他。
·
也是這個深夜,距圣奚宮千里之遙的一處府邸,十余位德高望重的各派掌門,齊聚密室之中。
一位穿白衣面容清秀的中年人一臉沉重道:
“仇大俠此去圣奚宮,已有三月,至今了無音訊,怕是......”
眾人聞言一陣嘆息,紛紛附和道:
“仇大俠義薄云天,身先士卒斬殺魔頭東方故,也算是,英勇就義。他的家人,我等自當妥善安置才是?!?p> 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
接著,那白衣中年人又道:
“以仇大俠之武藝,便是戰(zhàn)敗,也該能尋著機會傳遞消息,如今卻全無消息??梢姶四ь^之功力應是超出仇大俠數(shù)倍,只怕便是我等,也未必能及。”
他一番話下來,大家皆是滿目憂愁,定性差點兒的更是急急出聲,問道:
“那依云大俠之見,我等如何是好?”
這白衣中年便是云既明,當世不二的大俠,云淇兒之父。
云既明神色凝重,似是在沉思,良久,才鄭重道:
“武林聯(lián)盟,刻不容緩。”
眼前的形勢,圣奚宮如日中天,在武林中越發(fā)猖狂,行|事手段血腥殘忍,簡直目無王法。若再放任不管,只怕沒多久,圣奚宮就要吞并整個九州武林了!
“云大俠說的是,正當建立武林聯(lián)盟,集九州武林之力,鏟平圣奚宮,滅了東方故那魔頭!”
“在下贊同!”
“老朽贊同!”
密室之內十余位掌門,就建立武林聯(lián)盟,迅速達成共識。
那么問題就來了,一山不容二虎,一盟不容二主。
武林盟聚九州武林各大門派,誰來當這盟主?
這時,有人提議:
“云大俠乃武林中一等一的仁義之輩,舉他為盟主,在下心服口服!想來,也會是眾望所歸,大家意下如何?”
余下眾人聞言,皆是十分認同。
縱有幾個心中有私念的,可見這大勢所趨,便也不好表露,只得點頭稱是。
由是云既明抱拳,恭敬道:
“承蒙諸位信任,在下定當竭力以赴,鏟除圣奚宮眾惡,還天下以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