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東方故的手一直搭在她背后,在他的手接觸她的地方,隱約能看到一絲熱氣飄裊,來不及繚繞就消散了。
“步影?!睎|方故不動聲色地撤下搭在她后背的手,喚了聲步影。
步影本就在他左近密切關(guān)注這邊的情況,聽他叫他,馬上應(yīng)了聲,走上前來。
步影此時中毒跡象也逐步顯露,舉手投足間都難免顫抖。
待步影近了跟前,東方故閉上雙眼,睜開眼,又是鎮(zhèn)定的模樣:
“把她關(guān)進(jìn)地牢,”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繼續(xù)下面的話:“要讓牢里的人都看到……你是如何欺負(fù)她的?!?p> “宮主……”步影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東方故仿佛沒看到步影的神情般,自顧自說著:
“護(hù)她到平安為止……”
“我不!”步影疾聲打斷他,這是他此生以來,第一次大聲對宮主大人說話。
“她算什么東西?我憑什么護(hù)著她?你才是我主子!我護(hù)著她,你怎么辦……”
“步影!”他的聲音很輕,語氣卻無比堅定。
步影紅著眼,瞪著東方故,滿腹的憤恨都憋回肚子里。
“步影,你聽我說。今日若我能贏,你便不在,也照樣能贏;若我會輸,即便你在,也贏不了。但她不一樣,”他說著,看向懷中柔軟的少女,目光中滿是溫柔向往:
“她活著,我的光就亮著,你明白嗎?”
步影紅著眼眶,咬著牙死死瞪著他,緊握著拳頭一聲不吭。
可他心里知道,東方故說的是事實。
宮主比他厲害太多,如果連宮主都不敵,他在這里也不過徒送一條性命。
可是,身為貼身暗衛(wèi),就算要死,也該和主人死在一起!
讓他護(hù)著一個剛認(rèn)識幾個月的陌生人茍且偷生,他不愿意!
步影咬著牙,唇齒都在顫抖。
他就那樣倔強(qiáng)地瞪著眼前的人,一動不動。
東方故看著他這副模樣,嘆了口氣,終是抬起剛才垂下的手,輕輕撫在步影的頭上:
“步影,聽話?!?p> 他說話的語氣,仿佛面對一個小孩子,溫聲柔息地,在哄著他聽話。
步影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人。
東方故一手抱著少女,一手撫著他的腦袋,仿佛眼前這兩個,都是他心愛的孩子。
步影看著他,忽然鼻子酸了酸,眼眶一緊,就要掉下淚來。
他倔強(qiáng)地扭開頭,瞪著眼睛將眼淚憋了回去。
許久后,他才穩(wěn)著聲音:
“給我吧。”
東方故聽著,笑了。
步影從他手中接過初小滿,便朝殿后的地牢走去。
他走得堅毅,直到消失拐角,都沒有回過一次頭。
東方故看到他們走遠(yuǎn),再也撐不住,整個人向身側(cè)桌案倒去。
殿內(nèi)眾人見狀慌忙涌上前去,卻沒能來得及接住他,就聽得“哐當(dāng)”一聲,整張桌案都隨著他翻到。
一貫威武的宮主大人,摔在地上,他的周圍書記藉橫亂、墨汁翻灑,一片狼藉。
四周的人想去扶他,卻見他抬起一只手,笑著擺了擺:
“無事,沒站穩(wěn)而已?!?p> 說完,他艱難地?fù)纹鹕碜?,撫著?cè)翻在地的桌案,站起身來。
誰都能看出他的力不能支,可誰都沒有去揭穿他,每個人都靜靜站立一旁,等待他站起來。
仿佛只要他站起來,他們就還有希望。
待終于站穩(wěn)后,東方故帶著虛弱的聲音道:
“老弱病殘的,去地牢避避吧?!?p> 沒有人動作。
或許是老弱病殘的,之前早就死了。
經(jīng)過兩輪屠殺還能站在這里的,都是還有些原本健壯的。
東方故想了想,想說想活下去的都去地牢里避避,但他還沒開口,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宮主,咱們不躲?!?p> 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是個身強(qiáng)體壯卻面容精致的大漢,東方故認(rèn)出來,是劉并。
劉并的身邊,一如以往地是車則。
“兄弟們來到圣奚宮之前,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的。我們曾被人占良田奪摯愛,有人還被那些個武林偽君子弄得妻離子散。是宮主大人給我們再生的機(jī)會,讓我們有機(jī)會伸冤;是教中兄弟們重新給了我們有家的感覺,讓我們過了段快樂日子。但現(xiàn)在,外面那些武林盟的人,不問青紅皂白就屠了我們這么多弟兄,此仇不報,這條賤命要來何用?”
劉并的話說完,就聽有人哭著道:
“俺媳婦兒剛才為了救我,被他們殺了。她犯過什么錯?做飯連雞都不敢殺的……”
“我哥哥是裕息殿的,每天就扛著鋤頭到后山種地,他連傷人一根手指頭都沒做過,憑什么被他們一刀砍死?!”
“外面那些人,害我們家破人亡在先,現(xiàn)在又想將我們趕盡殺絕,哪有那么好的事?咱兄弟們就殺出去,砍一個是一個,老子死也要死的霸氣!”
“宮主大人,咱不躲,大不了一條命,買不來咱爺們的骨氣!”
……
兄弟們一言一語地,盡管身體乏力,也絕不輸氣勢。
東方故用目光掃視每個人的臉,希望永遠(yuǎn)記住他們的眉眼。
掃視一圈后,他正了正姿態(tài),昂聲道:
“調(diào)息半個時辰,準(zhǔn)備同我殺出去!”
·
四周亂糟糟的,腳步聲、哭聲、笑聲與鐵鎖被刀劍斬斷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似乎有很多人。
初小滿感到后頸和身體隱隱作痛,體內(nèi)仿佛有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在橫沖直撞,沖得她腦袋里亂作一團(tuán),仿佛有無數(shù)火花飛快閃過,卻無法捕捉到任何一個。
她睜不開雙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能極盡聽力去聽周圍的聲音。
她能聽到距她大約三丈遠(yuǎn)的地方,有個姑娘邊哭邊抽抽搭搭:
“爹,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嗚,我還以為我要死在這里了……”
初小滿聽到那姑娘身邊有個氣息雄厚的中年男人,抱著姑娘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芷兒不哭,沒事了啊,沒事了,爹來救你了……”
不知怎么的,初小滿忽然想起東方故來,他也曾那樣抱著她,對她說著:
“小滿不怕,哥哥在。遇見壞人,哥哥為你除;撞見鬼怪,哥哥便送它下地獄。這世上,沒人能傷害你。”
不止一次地,這樣抱著她,安慰她、哄她。
對了,大哥哥呢?
她這是在哪里?大哥哥去哪了?
初小滿竭力地試圖回想,穿透腦海中紛亂的念頭,想要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在昏迷之前,她好像終于做好了桃花燈籠,將它藏在身后去找大哥哥,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但她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他說玩輸了一個游戲,只要叫他“大魔頭”就能結(jié)束懲罰。
外面震天的殺喊聲,但她似乎完全沒聽到。
她傻傻笑著答應(yīng)了,接著,她感覺到背后傳來股股暖流,后頸一疼,就暈過去了。
她的思緒似乎比從前清晰了許多,能這樣條理分明地回想起前因后果,還能發(fā)現(xiàn)記憶中沒發(fā)現(xiàn)的東西:
殿外的殺喊聲,殿內(nèi)沉重的氣氛,每個人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還有大哥哥臉上毫無笑意的微笑……
突如其來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涌上來,幾乎將她淹沒。
不行,她要去找他!
她撐著地起來,不料手剛一著地整個人就躍了起來。
就在這一刻,她一直睜不開的雙眼霎地睜開來,體內(nèi)一直沖撞的氣流仿佛達(dá)到某種平衡,讓她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睜眼的瞬間,入眼的是一抹熟悉的陰暗,竟是她初入圣奚宮時待的地牢?
此刻,地牢里站滿了人,有些蓬頭垢面衣衫破爛,有的則統(tǒng)一穿著淺藍(lán)色長袍。
衣衫破爛的人們看到淺藍(lán)色長袍的人,皆是喜極而泣,一個個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每一間地牢門都被人用刀劍斬開,所有人都站在地牢走廊上,沒有人愿意繼續(xù)待在那一間間充滿噩夢的囚籠里。
除了她。
初小滿看著眼前景象,狐疑地審視著這些人。
穿淺藍(lán)長袍的是什么人?他們在圣奚宮的地牢里,放出圣奚宮的犯人,竟沒有一個人阻止嗎?
是沒有人敢阻止,還是,已經(jīng)沒有人來阻止了?
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喘不透氣,她一個提步出了囚籠,拉住一個淺藍(lán)長袍的男子,急急問他:
“東方故呢?”
對方看到她緊張的樣子,以為她還在東方故的陰影里沒走出來,忙溫聲安慰道:
“姑娘莫怕,東方故那廝啊,早被盟主一箭穿心,當(dāng)場就氣絕了?,F(xiàn)在正堆在廣場上準(zhǔn)備焚尸呢!”
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她的腦袋里一瞬間“嗡嗡”作響。
哪怕早就預(yù)感到失態(tài)不妙,可這個消息還是讓她,無法接受。
一秒、兩秒、三秒……
她呆呆地愣了三秒后,猛地?fù)荛_眼前男子,發(fā)了瘋似的向外沖去。
走廊里的人被她沖的摔倒在兩側(cè),驚訝地看著那個箭步?jīng)_去的倩影。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
“武功這么高的都被關(guān)在牢里,看來東方故的功力已經(jīng)深不可測了,還好今日合全武林之力除了他,否則恐怕將來整個武林都要成為他腳下的人間煉獄了?!?p> ·
廣場中央,火焰滔天,無數(shù)人圍著它,歡呼、喝彩。
她狂奔著推開密密麻麻的人群,擠到了人群最前列。
堆了幾千人的火堆就在她眼前,幾千個人,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熊熊烈火在他們身上燃燒,火堆中卻沒有一個人掙扎,因為他們的最后一口氣也已經(jīng)埋葬在戰(zhàn)場上。
烈焰卷起猙獰的面目,將其中的人吞噬、焦灼,發(fā)出“嗤嗤”的爆裂聲。
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風(fēng),卷席著無數(shù)細(xì)碎的桃花瓣,在烈焰上方盤旋飄飛,忽然被火舌卷入腹中,瞬間焦成灰燼。
她怔怔地望著烈火焚燒,咬著牙盯著那烈焰一瞬不瞬,手心傳來陣陣刺痛,指甲嵌進(jìn)血肉里,鮮血墜地,發(fā)出“滴——答——”的聲音。
“滴——答——”
腦海里飛快閃現(xiàn)的火花忽然被她捉住……
“滴——答——”
有什么在腦中轟然炸開……
……“小賤種,賣不出去還敢跟老娘要飯吃?!吃柴吧你!”
……“本少爺叫你服侍那是天大的恩賜,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啊,看我不打死你!”
她想起她被人販子撿到,卻因為心智不全賣不出去,就被人販子關(guān)禁閉打罵,有時候被關(guān)在柴房里連著三五天都不給她飯吃,她就折了地上的稻草充饑。
后來她被賣到初府當(dāng)粗使丫頭,那戶人家更是隔三差五地尋個理由就打她,一開始用掃帚,后來用木板子,然后變成了鞭子。打到半死不活還要繼續(xù)干活,否則又是一頓毒打。
這是她的人生,來到圣奚宮之前的人生。
為奴、為役、為芻狗……
是來到這里后,她才被當(dāng)成了一個“人”。每個人都將她當(dāng)寶貝般護(hù)著,大哥哥更是用盡一切美好來疼她愛她。
從前她心若稚童,不懂得是非善惡,但如今她分得清楚明白:
守護(hù)弱者為善,欺凌弱者為惡,欺凌弱者還一副正義凜然,那就是罪大惡極!
她的視線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目光冰冷如深淵。
這些人,都是惡人。
惡人,就該償命。